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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八章 话疗
    糜晃回到京中后,一直没见到司马越,原因是他病倒了。
    不知道是什么原因病的,糜晃也不敢猜测,反正这两年司徒的身体一直不太好,且不断恶化,生病实属正常。
    但四处疯传的谣言,依然让他忍不住猜测。
    想到最后,只是喟然长叹。
    他忍不住回想起了七年前的场景。
    那时候他还只是个督护,为司空督练第一支兵马,邵勋还只是个什长罢了。
    七年过去了,世间风起云涌,让人眼花缭乱。
    这七年间发生的事,可能比过去二十年、三十年还要多,还要让人震惊。
    仿佛什么东西突然加快了速度,让人极其不适应,然后下意识想做点什么,结果越做越糟,最终走到了今天这个地步。
    “大晋朝,要亡了吧?”糜晃无奈地叹了口气。
    好吧,其实他对大晋朝亡不亡没有那么关心,无非就是换個人当天子罢了。但他对恩主比较关心,他毕竟是司马氏的人啊。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邵勋对司马氏应该不怎么关心,除非那是个姓司马的女人……
    糜晃咧嘴笑了笑,十分难看。
    “阿爷。”糜直走了过来,行礼道。
    糜晃看了看长子,门外还有二十余人。
    有的从弘农过来,是他当弘农太守时结识的老部下。
    有的就是洛阳人,禁军清洗后投奔过来的小军官。
    还有一批是从东海老家过来的,家族部曲中的骨干。
    “去吧,回嵩山。”糜晃挥了挥手,说道:“现在到处是流民,你们好生经营。”
    “得亏去年秋天听劝,种了小麦。”糜直感慨道:“今年秋天如果下雨,还得种,避开明年的蝗灾。”
    “你有主意,阿爷很欣慰,去吧,没事不要回洛阳,好好操练庄客。”糜晃挥了挥手,说道。
    “是。”糜直行了一礼,然后带着部下们离开了。
    嵩山坞堡现有一千三百余户,可拉出两千丁壮。
    他们在山里种田操练,应对时局,非常不容易。
    但如今哪里容易呢?
    山里再辛苦,也比洛阳安全啊。
    再者,洛阳陷入大战的时候,嵩山坞还可以作为一个屯兵点,给邵勋用一用。
    是的,就是给邵勋用。
    糜晃对禁军已经绝望了。
    经历了大清洗的禁军,已不再具备主动进攻匈奴的实力,只能在洛阳周边防守。
    即便是与匈奴野战,也一定是倚城而战,不可能远征了。
    他曾经与邵勋畅谈过军事。
    邵勋认为,能深入敌境进攻的是第一等军队,能在己方境内进攻的是第二等军队,能在敌方境内守城的是第三等军队,只能在己方境内坚守的是最下等的军队。
    进攻和防守,对军队素质的要求完全不在一个层面。
    如今的禁军,大概介于第三等和第四等之间,堕落得有点快。
    从今往后,他们大概率只能被动挨打,守守城池了。
    而洛阳这个情况,守到最后,也一定是守不住的。
    难矣。
    ******
    糜晃一直在京中待到六月中,才接到入见司徒的许可。
    六月十六,他匆匆来到了司徒府。
    “参见王妃。”见到裴氏时,糜晃躬身行了一礼。
    裴妃回礼,然后轻声说道:“子恢勿忧,王太尉、潘、刘二位长史皆在,小心说话即可。”
    “谢王妃提点。”
    裴妃飘然远去。
    糜晃叹了口气。
    得知司徒病重之后,王妃便带着世子回到了京中,亲手照料。
    这让糜晃都不知道怎么说好了。
    轻手轻脚来到卧房后,却见司马越半倚半躺在榻上,神色萧索,静静听着王衍说话。
    糜晃悄悄看了眼,差点流下眼泪。
    司徒本就清癯,经过一场大病后,更是瘦得颧骨都凸出来了。
    眼神也有些浑浊,不再似之前那般有神。
    看来,洛水断流对他的打击非常大啊。
    “司徒。”糜晃行礼。
    司马越转过头来,看向糜晃,眼神有些闪烁,十分复杂。
    “坐吧。”司马越无力地抬了抬手,说道。
    糜晃坐了下来,低头不语。
    王衍继续说话:“谶纬之说,盛于后汉。彼时《五经》不可改,儒生为了幸进,不断修饰经书,神鬼之说不断引入,信者多矣,但虚无缥缈之说亦多。”
    “夷甫是说,谶纬乃是儒生释经弄出来的,不足信?”司马越问道。
    王衍捋了捋胡须,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只是说道:“前汉有《河图》九篇、《洛书》六篇,云自黄帝至周文王所受文本。又别有三十篇,云自初起至于孔子,九圣之所增演,以广其意。如《河图赤伏符》、《河图帝览嬉》、《洛书甄曜度》、《洛书摘亡辟》、《孔子河洛谶》等。”
    “然后汉这些谶经纬书,其实也是前代所遗。千年以降,经手谶纬经书者不知凡几,各怀目的,不乏居心叵测之人,为达到不可告人之目的,乱写谶纬。”
    说到这里,他举了几个例子。
    司马越听得十分入神,凝重的脸色稍解。
    王衍一直在悄悄观察司马越的脸色,见此心下渐安。
    他没有全面否定谶纬之说,而是先从数量众多的谶纬书籍方面入手,指出谶经纬书的内容十分庞杂,历朝历代都有人加私货,演变下来甚至有互相矛盾之处。
    这是一种经典的话术手段。一本书哪怕99.9%的内容是正确的,只要0.1%有问题,那就可以揪着这点穷追猛打,混淆视听,全面否定这本书,并给人制造一种固有印象。
    司马越显然入彀了。
    “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之后,经学成为官学。然天下之事,包罗万象,数百年前的经典如何能包治一切?故儒生用谶纬之说穿凿附会,以免儒家经典为人攻讦。完美之‘经’,只能由‘纬’来完善。”王衍又说道。
    “前汉末年,王莽为篡权,大量炮制谶纬。当其时也,谶纬之说泛滥无比,王莽不但不禁止,反而纵容乃至奖励。然王莽篡位之后,立即下令禁控谶纬,由此可见一斑。”
    司马越听了微微颔首。
    糜晃也情不自禁点头,他觉得自己都快被说服了。
    “仆闻贤明之君,皆对谶纬之说不屑一顾。”王衍察言观色,继续说道:“汉光武曾颁图谶于天下,为谶纬定型,遏制其发展。”
    “魏武帝曾科禁内学,禁毁谶纬之说。”
    “国朝武帝又禁星气谶纬之学。”
    “故此说不足信也,司徒勿忧。”
    王莽曾经为了上位而疯狂炮制谶纬之说,上位之后立刻下诏禁止。
    刘秀平定天下后,于中元元年(56)颁布图谶,其实就是规定了谶纬的格式,最终解释权归官方版本,其实是为了遏制谶纬之说的发展。
    但官方这种行为,也令谶纬成了显学。终东汉一朝,谶纬学说十分兴盛,儒生也大量使用,甚至到了经、纬不分的地步。
    即便从东汉末年开始打压,但这种学说已经扎下了根,不是一时半会能压制的。到了此时,依然是世家大族子弟的必学科目之一。
    王衍说了这么一大堆,好似对谶纬不太相信,但你问问他为何总是一个人在家研究图谶甚至算卦?
    “夷甫所说,似有几分道理。”司马越的脸色好看了许多,随后又看向潘滔、刘舆二人,问道:“你二人是何看法?”
    “司徒,此必匈奴之计,旨在离间司徒和鲁阳县公,不足信也。”潘滔立刻说道。
    刘舆犹豫了一下,似是觉得这会不能生出内乱,当以大局为重,于是附和道:“谶纬之说,虚无缥缈。鲁阳县公嚣张跋扈,贪财好色,恶了不少人,或有人中伤。”
    “司徒历次征调,鲁阳县公皆出兵相随,忠勇可嘉。”糜晃说道。
    司马越迟疑难决,最终还是疑惑地点了点头。
    初听到洛水断流的消息时,他直接眼前一黑,重重摔倒在地。
    醒来之后,恨不得什么都不顾了,要当场杀了邵勋,幸得左右劝解,方止住了那股子翻腾不休的杀意。
    这会经王夷甫一阵开导,心里好受多了,杀心也淡了许多。
    但心底的那根刺,却怎么都拔不出来,反倒愈发往肉里钻了。
    待到击退匈奴,还是得着手解决这事。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啊。
    而在想到匈奴之后,他又问道:“石勒寇钜鹿、常山等郡,大肆征发人丁,众至十万,该如何应对?”
    “司徒,这事还得着落在王幽州身上。”刘舆答道:“或可令其权摄冀州北部诸郡,总揽军务,剿灭石勒。”
    司马越犹豫了下。
    这是给王浚名义了,他不是很乐意。
    最好的办法,还是王浚为朝廷打仗,击败石勒后就退回,钜鹿、常山等郡仍然归朝廷管。
    朝廷可以给王浚名爵,但不能给他升官,不能给他地盘,这是底线。
    “先着王浚进剿石勒。”司马越说道。
    “诺。”刘舆应下了。
    “匈奴定然要南下。”司马越又道:“此番大战,还得有个主帅,何人能为之?”
    按理来说,司马越是当仁不让的主帅,但他如今这个身体状况,确实无法指挥——当然,或许还有其他因素。
    几人都下意识看向王衍。
    王衍是北军中候、太尉,指挥禁军打仗几乎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司马越看了一眼王衍,心中莫名地有些不舒服。
    另外,他也不想把权力过多地集中到一个人手里。
    “罢了。”司马越摆了摆手,道:“着曹武、王堪守好渡口,防备匈奴南下,余事容后再议。”
    说完,又看向糜晃,问道:“子恢,南下之情形,与孤细说。”
    糜晃上前,将与邵勋会面的情形仔细说了一番。
    当然,是以他的方式来说的。
    比如,邵勋索要钱粮器械,口气很不好。糜晃只提及南边赤地千里,百姓嗷嗷待哺,邵勋军粮不足,恳求朝廷调拨太仓之粮以赈。
    如此种种。
    司马越听完,不置可否。
    正想说些什么,突然间一阵头晕袭来,难受得不行。
    只能无力地摆手道:“檄调邵勋率众北上。钱粮器械之事,夷甫你看着给吧。”
    “好。”王衍点了点头,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