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家今后便靠你了,女儿。”
“你若是能够得了洋大人的青睐,又或是哪个沪市大人物的喜爱,娶你回家,咱们家里自然是不一样的。”
“家中的生意,你也是知道的,在洋货的冲击下,你爹爹还欠下了一屁股债。”
“你还有两个弟弟,女儿你若是不肯牺牲的话,咱们家真的活不下去了。”
脑海里面一个声音不断回荡着,犹如魔音绕耳一般。
宝珍努力清洗自己的双手,刚才跳舞的时候,被某个油腻的中年政要揩油。
为了事业,她只能够强忍着,结束后再以去盥洗室的理由,将这污浊的黑暗清洗干净。
趁着跳舞的间隙,她回到自己的化妆间,想要休息一会儿。
一个人独处,是她来到沪市之后,最后的一块净土。
这个时候,耳边又传来刺耳的声音,是一名年轻侍者在呼唤。
“宝珍姐,下面压轴的歌舞你记得出场,先生和洋大人们可都准备看着呢!”
宝珍清美的脸蛋上,露出一丝苦涩,比起在杭城的那段时光。
她少了很多青涩,多了许多成熟。
老实说,比起从前来说,她自认为美上太多,可却多了太多的脂粉气。
这令宝珍觉得,自己身上好像时刻粘连着污浊,用再好的肥皂或是清洁剂,也无法将其完全清洗干净。
转身锁上了房门,在准备的十几分钟里面,宝珍决定自己好好待上一会儿。
来到精致华美的化妆镜前面,这是她前几个月渴望拥有的外国货,即便是宝珍曾经的家庭,想要购置上一份也是舍不得的。
如今唾手可得,却完全没有了曾经想象的那种快乐。
看向自己浓妆艳抹的脸蛋,宝珍似乎有些恐惧自己的面容。
她一番摸索之后,用一把钥匙打开了底层的抽屉。
里面整整齐齐的码放着高中课本,书页有些破旧但没有一丝褶皱。
角落里面还有一封保存完好的介绍信。
看到这些场景,宝珍的眼睛稍稍有些湿润了,但她在短短的几个月里面,心智似乎成长了好多岁,硬生生的将眼泪憋了回去。
留学的梦想一点点的破碎了,只留下在这灯红酒绿的舞厅之中,被纸醉金迷所消弭的意志。
那个男人
宝珍想起了在后台,远远的一瞥,那个清瘦但结实的身躯,还有一双明亮的眸子。
即便是对方给脸上抹黑,做了些伪装,旁人认不得,自己又怎么会认不得?
包国维,这个曾经在学校里面卑躬屈膝的后进生,这个曾经有些猥琐令人厌恶的普通男生。
如今却也物是人非,短短几个月,自己跌落深渊,而对方已经登临了天堂。
宝珍有些害怕,又有些期盼。
害怕包国维看到自己如今的堕落,害怕对方的怜悯。
又有些期盼,期盼对方能够一眼认出自己,就像是自己一眼认出对方一般,带领自己脱离苦海。
女人的心思总是纠结的。
宝珍想着想着,突然在黑暗里面喃喃说道。
“要不.和他跳上一支舞?”
“只是一支舞而已,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哈哈哈哈!宝珍各位知道吧?”徐志摩几杯葡萄酒下肚之后,明显放开了自己的本性,失去了平日里文质彬彬翩翩公子的模样,变得异常放肆。
他提到宝珍的时候,眼睛里面都在发亮。
“这位若是在古时候,那可是花魁一般的人物,仅仅入行一个月便红遍了整个沪市十里洋场。”
徐志摩摇头晃脑地说道:“宝珍之姿,犹如瑶池仙女下凡尘,轻盈曼妙,一笑倾城,再笑倾国。”
戴望舒十分的不服气。
“志摩兄有些夸张了,我看这百乐门也就如此了,女子尽都是矫揉做作,逢场作戏。”
“望舒兄,也不能够如此偏颇,伱看来是带上情绪了,先前那位小姐似乎伤害你很深?”
梁思成有些耿直的说道。
刚才戴望舒受到一名舞女的邀请,上去跳了一支舞蹈,一开始戴望舒还显得十分兴奋。
可或许是他太过于木讷,又或许是舞女看出了他的寒酸,没有底气。
总之,戴望舒是被人家大大的嫌弃了,连带着看向所有的舞女都十分不顺眼。
他有些咬牙切齿地看向舞池中央,原先跟他卿卿我我,差点私定终身的舞女,此刻搂着一名洋人老头面满春光呢,就好像是多年未见的老情人一般。
“看起来,志摩兄还是错了,比起在这里蹉跎时光,我宁愿去再次追求施绛年小姐,受爱情之苦!”
“诶~”徐志摩摆摆手,听到戴望舒这话也不恼怒,他解释说道。
“这望舒兄便有所不知了,别看这个宝珍小姐刚刚入行不久,但她可真真是音乐和舞蹈的天才人物。”
徐志摩似乎恨不得将这个宝珍夸上天上去,甚至还想要作诗一首。
“宝珍小姐,最为难能可贵的是,她身上散发出与一般舞女完全不同的地方,据说她出生名门,因为家中的变故才投入到了这纸醉金迷的百乐门,身份和来历本身就充满着神秘感,歌唱和舞蹈也是一绝,如今可有不少沪市的大人物,想要对宝珍小姐一亲芳泽呢!”
蒋百里评价说道:“这不正是古代的争花魁么?只不过是换了一种形式罢了。”
徐志摩笑着说道:“各位等着吧,待会的压轴便是宝珍姑娘的表演,据说是一首极为好听的曲子,听完之后,我便带各位认识一番租界的文化界名人们。”
其他人都点了点头,实际上大家都存着猎奇的心理,来到百乐门。
真正要跟舞女们发生点什么,还是有些犹豫的,所以这会儿都坐在吧台前谈天说地。
“若是仔细探究,实际上这些舞女也都是苦命人,时下的社会,走投无路了才会走上这个道路,寻常姿色学识差一点的女子,便只能去那种巷子里面的小房子,最后的下场恐怕会更加凄惨。”
聊着聊着,几名文坛人士便又聊到了国计民生之上,这是民国聚会永远不会缺少的话题。
蒋百里年纪长一些,看到的事物自然也多一些,他冷冷的点头。
“这仅是凤毛麟角罢了,风尘女子的苦难自古便有之,其中的黑暗更是罊竹难书,笑贫不笑娼是这个道理”
话刚刚说到一半,却听到不远处的吧台上面,传来一声尖细的怒吼。
“fuck!”
“*(&……((*&())))”
随后是一串叽里咕噜的英文,因为对方是嘶吼的状态,所以即便是懂得英语的几人,也没有听太清楚。
“是那个路透社记者,名叫做爱德华·沃德,到了华夏才风生水起的外国人,私生活一直都很乱。”
蒋百里评价说道,他紧紧皱着眉头,知道对方说得肯定不是什么好话。
面前的那个舞女都差点跪下来求饶了,眼睛里面都是恳切。
“后续我听不明白,说得太过于快和尖细了,或许秉文可以听懂?”
几人将目光投向了包国维,这里自然是他的英文最好了,听说包国维都可以用英文进行创作了。
包国维皱起眉头,思考了好半天才说道:“这个外国人说.”
他卡住了一下,这些俚语和脏话,也只有包国维这个“阅历”极深的穿越者能够懂了,寻常学英语的学者,还真不一定听得懂。
最终包国维还是说了出来。
“他说女人只是一个卑微的华夏人,没有资格和他讨价还价,自己和对方在一起已经是极大的怜悯,便连一点点小要求都不能够满足么?”
注意到几个人脸上愤怒的表情,包国维呼出一口气,最后再次翻译说道。
“这个沃德刚才还说,若是女人再敢忤逆他,她在租界牢房里面的父亲,便没有出来的机会了。”
包国维顿了一下,最后有些厌恶地说道:“至于这个要求,我便是不翻译了.”
蒋百里显然是怒不可遏,他一拍桌子说道。
“哼!洋人实在是太过于嚣张了,在咱们华夏的土地上,倒像是八旗子弟一般趾高气扬了!”
包国维倒是冷静许多,更想了解一下其中的缘由,他看向徐志摩说道。
“志摩兄,知不知道其中的来由?”
他现在对于徐志摩又有了全新的认识,这个家伙更像是一个交际花。
徐志摩对于爱德华·沃德的狂妄言论,自然也是气愤万分,但听到包国维的疑问后,也是踟蹰了一下,随即无奈地介绍说道。
“我倒也是有所听说,这个爱德华·沃德,极其喜欢年纪不大的女子,还有着许多变态的要求,所以在沪市的许多舞厅,对于他十分头疼。”
徐志摩没有提及年龄,可众人看向不远处舞女单薄的身材,自然也能猜出一二。
他叹了一口气。
“后续便找到了这名叫做喜儿的舞女,她唯一依靠的父亲冲撞洋人,进了租界洋人的治安局子,沃德便威胁她陪自己,报酬是救出她的父亲。”
“当时喜儿,连在百乐门里面也没有上台,仅仅是预备舞女罢了。”
“.”
众人当即陷入了一阵沉默之中,仅仅经过简单的描述,便对于这名叫做沃德的记者,其变态程度有了全新的了解。
戴望舒如今还是一个纯情少年,他感觉自己的三观得到了极大的污染。
“他妈妈的!”
他气得杭城话都飙了出来,虽然站起来太快,差点摔倒,可眉眼间依旧是极其愤慨。
“这些洋人简直无法无天了,他将咱们华夏看成什么了?什么污浊的东西都往咱们这里凑上来么!”
怎么想怎么气愤,戴望舒又想起平日里在学校里面,天真浪漫的学妹们。
眼前这个舞女,比起她们的年纪还要小许多,此刻跪坐在地上,泪眼婆娑,嘴角上还带上了血丝,手脚之上还有一些淤青。
“不行,我要去讨一个说法,不能让洋人这么欺负咱们!”
戴望舒平日里面是个木讷性子,但也是一个急性子,想起什么来便要做什么。
当即就想要穿过人群,去制止那个趾高气扬的“洋大人”。
没有想到,第一个拦住他的,便是最为血气方刚,身为军人的蒋百里。
他手上劲头极大,一把便将毫无锻炼的戴望舒扯了回来,底声说道。
“别冲动,你想要被洋人的巡捕房抓走吗?愚园路这里可算是在公共租界的区域。”
早在1854年,英、法、美三国便在沪市公共租界成立了巡捕房,主要由欧洲人,后续改成了华人、印度人等不同国籍成员,目的便是为了保障租界内外国人的权益。
这当然也是那名爱德华·沃德有恃无恐的原因所在。
“可是.”戴望舒梗着脖子说道。
“咱们就这么眼睁睁的这样看着吗!实在是太过于让人气愤了。”
蒋百里知道其中利害关系,他怒目圆睁地说道。
“这些年来,如你这般血气方刚的年轻人还少吗?可有结果么?真正的抗争并不是逞一时之气。”
“我”戴望舒看向跪在地上的女子,心中不禁感觉揪起来。
他看向周围其他,试图找到认同,随即停到包国维身上说道。
“秉文便是不同的,他的少年意气每一次都将正义得到了声张!”
这也正是包国维受到众多,民国年轻人喜爱的原因,因为这家伙刚的时候是真的刚,并且每一次还能够让敌人有气发不出。
徐志摩一脸无语地说道:“你与秉文能比么”
听到自己又被吹捧一番,包国维还是有些不自然的,他指了指前面。
“侍者来了,百乐门也不会放任这个沃德撒野的,今日毕竟还是有很多租界的大人物。”
果不其然,包国维的话音刚落,一名身穿西装经理模样的年轻人便跑了出来,他对沃德点头哈腰。
并且拖住对方手里的酒瓶,眼看着便要落在喜儿的身上。
他立即赔笑说道。
“先生先生,不要生气不要生气,和气生财,喜儿若是有什么招待不周的地方,我们给您换一个姑娘,今日还有许多先生呢,莫要影响到大家的兴致。”
沃德显然喝了一些酒,他抬头瞥了一眼年轻经理,见是一个华夏人,脸上当即露出不屑,用结结巴巴地中文说道。
“你算是什么东西?”
场面当即陷入到尴尬之中,年轻经理脸上时刻带着笑意,似乎毫无情绪一般,用眼神招呼喜儿快点走。
可这个时候,突然听到“砰”地一声巨响。
紧接着是各种玻璃碎在地上的声音。
沃德脸上露出放肆的笑容。
他用结结巴巴的中文说道:“你们这群肮脏的乞丐,卑劣的华夏人,我的事情不需要你们管。”
年轻经理有些慌乱,他看向了远处几名外国人,那些人是今晚最大的客人,说话一定是有分量的。
如艾里·嘉道理、吉米·詹姆士,还有犹太人哈同,美利坚人卜舫济
这些人若是肯说话的话,今晚的事情一定可以了结。
可他们却冷眼旁观,就好像看一场戏一般。
对于外国人来说,华夏人受到欺辱,受到委屈?
跟他们有什么关系?
年轻经理脸上依旧带着笑容,也不管从头上流下的血,摆不平这件事情,他今晚就会失业。
“大人,您若是觉得解气,就拿酒瓶继续砸吧!”
一边这样挡在沃德面前,年轻经理一边用手示意喜儿走。
“砰!”
“砰!”
“砰!”
沃德砸得尽兴,嘴里发出大笑之声,似乎在这里得到了极大的优越感。
和在英国国内完全不同。
而周围一阵沉默,所有人包括华夏人都只是看着,不愿惹上事情。
“特娘的!”戴望舒差点暴怒冲上前去。
蒋百里手里青筋直暴,嘴里喃喃说道:“总有一日,我华夏人一定要找回自己的尊严。”
徐志摩与梁思成两个人也都撇过头去,不愿意看到这样的情景。
“不行,百里先生我今天一定要去找那个洋人,讨个说法。”戴望舒是个血性之人,便想要挣脱开蒋百里的束缚。
蒋百里只是拦着他,苦口婆心地说道。
“望舒兄弟,你且忍着,好好学学秉文,他才是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
但这个时候,戴望舒再看向包国维的位置,却发现早已没有了人影。
耳畔听到包国维熟悉的声音。
“hi!bogan!这里可不是你撒野的地方。”
声音十分收敛,但中气十足传遍了整个舞厅,周围的人动作都停下来,包括沃德。
看向了这个面部黝黑的少年。
此刻,少年的手如同钳子一般,抓住了沃德的手腕,生生将酒瓶停滞在空中。
沃德先是愣住,感觉手腕很痛,紧接着脑袋里面终于反应过来包国维对于自己的称呼。
这句称呼让沃德差点酒醒了,脸上彻底暴怒。
因为它勾起了沃德不好的回忆。
在英国的那段时间里面,他在街头穷困潦倒,每当祈求那些衣着体面的先生们给予一点施舍,亦或是被从别人家门口赶出去的时候。
他们总是会叫上一句“bogan!”
意为,社会底下的,粗俗的,不学无术的白人。
也叫做臭佬。
这一句当即让沃德破防了,自尊心好像又再次被无情的践踏!
他歇斯底里的喊出来。
“how dare you!”
而此刻,另外两个人有些风中凌乱了,他们看向突然出现在事件中心的包国维。
蒋百里愣住了。
“秉文.什么时候过去了”
梁思成、徐志摩两个人都是连连摇头,他们甚至都没有注意到。
戴望舒朝着蒋百里问道:“你是说,我也学秉文这样么?”
蒋百里:“.”
包秉文?
这特么是个莽夫吗?怎么比自己还冲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