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世作为佩剑贵族，向来对这些商人不感冒。
    如果来的是格莱德，哪怕他名义上是眼窝镇的大领主，与自己的主人格蕾丝平级，柴世都不会给对方什么好脸色看。
    偏偏，来得的是代表那一位的亚穆杜……
    ‘是了，我怎么会忽略这一点……’柴世暗自想到，‘格莱德是商人行会的人，本来就是龙恩的走狗，我一开始只以为是他自己想要插手沼泽地，却没想过，这可能是出自他幕后之人的意愿……’
    “大人不必紧张。”亚穆杜缓步踱到他的身前。
    在场的三人中，只有这位特使是站着的，对此他的解释是自己只是一个卑微的普通侍从，没有资格和两位大人并坐，坚持如此。
    但等到实际情况时，柴世才发现。
    这么一来，自己坐在椅子上，面对身材瘦小的亚穆杜也只能仰视他，心中平添了一股无形的压迫感。
    并且，作为全场唯一能自由行动的人。
    亚穆杜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好似在主导着一切。
    他绝不是像自己说的那样，只是一个普通侍从。
    这份从容。
    必然是浸淫在上层的社交场中，从小训练，学习了许多年，才能熏陶出来的——某种程度上，他比贵族更像贵族。
    柴世的肩膀被按住，只能听见有温和的声音从上方传来，显得莫名的有说服力：
    “会长和夫人原本也是多年好友，我听说会长在发迹之初还曾得到夫人的不小帮助……时至今日，也时常挂念，只可惜相隔万里，怕是难得有机会再次相见。”
    “所以，夫人想要做什么，我也不会阻止的。”
    兜帽侍卫心中一动。
    这确实是实话……传闻龙恩还只是一个普通行商时，曾浪迹南部联合城，从格蕾丝、梅琳这对姐妹处得到了一大笔投资，由此大大加快了其崛起的速度——
    然而，柴世清楚地知道。
    夫人她每提起此事，就会痛骂龙恩，说什么自己是被他骗了、当初干得简直是人生中最大的一件蠢事、养他不如养狗……
    如今，从龙恩力压众贵族的态势来看。
    这确实称得上养虎为患。
    而如果那会长真的出现在科隆斯……第一个气血攻心的怕不是夫人自己。
    不过现在，听得亚穆杜如此说起旧事，把它当成一个台阶下，柴世自然不敢多言。
    然而很快，兜帽侍卫的心中一凛。
    因为上方那温和的声音，瞬间森冷了下来。
    “但是，”亚穆杜开口道，“我很失望。”
    “会长他与夫人如此交好，我也本没想插手这里的事务，但是啊……柴世大人，你都把夫人交待的事情，办成什么样了？”
    说着，他轻轻拍了拍兜帽侍卫的肩膀。
    隔着一层甲胄，但柴世仍觉得好似如遭重击。
    “我大概也是知道的，夫人好不容易在这沼泽地扶持了个看起来还算像模像样的派系，甚至混到了巨头的地位……结果呢？”
    亚穆杜偏头：“就这么一夜之间，毁了。”
    “而且，还连凶手都还找不到。”
    “是。”柴世低头，“是我的疏忽。”
    这回，他是真心实意的。
    不是应对亚穆杜的诘难，而是大尖牙的死，对于夫人交待的计划来说，也是一个巨大的损失。
    虽然因为有自己在，双刃团的大部分骨干还能保住。
    但那些外围组织，就树倒猢狲散了，想要重新凝聚起来得花费很长时间与心血。这期间，再想施加影响力，就没有多少人手可以调动。
    “如果不是你轻敌、傲慢……这场错误本可以避免。”亚穆杜毫不留情地指出，“帝国养着我们，不就是为了干脏活累活么？怎么事到临头，反倒在这里偷闲。”
    “该认真起来了，告诉我……那东西好用么？”
    闻言，柴世讶异地抬头，看向了这个蜂人：“亚穆杜大人，你的意思是……”
    “夫人找到的东西，”亚穆杜俯视着他，“那是……世界上，第四颗【人工智能核心】吧？”
    “……”柴世的心头一凉，笑道：“大人，这话我就听不懂了。”
    此话一出，就连一边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的大黑眉都有些惊讶……亚穆杜此前并没有透露过。
    ——目前世界上已知的人工智能核心，只有三颗。
    而说到它们，则不得不让人联想起那个名为‘机械师’的奇怪组织，它拥有了已经现世的、所有的人工智能核心。
    它的总部屹立在‘世界尽头’，可以说目前世界上80%的印刷书籍、新兴造物、科技人才……都是出自其中。
    就联合城而言，甚至还会有贵族将自己没有继承权的次子、私生儿想方设法送入机械师大学就读，学成归来后充当顾问、协助领主治理城邦，地位不可谓不重要。
    加上与其紧密联合、分布在大陆各地的武装佣兵科技猎人。
    这股势力可以说不逊色于世界上的任何一个国家，如果他们有称霸的野心，必然是极有力的种子选手——但话又说回来，若是机械师真有这样的野心，其他势力也不会放任其坐大。
    科技猎人，也正是因其恪守中立，才被允许在各处开设中继站。
    而留着机械师，有这么一个不用提供经费、不用操心运作，自己就能无限、无私分享研究成果，培养各种人才的组织……那些真正的大型势力，还是乐见其成。
    连敌视机械造物、扼制科技发展的神圣帝国，都对他们的发展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其入境的科技猎手是人类，愿意捧上一本《圣火》装腔作势就够了。
    其影响力，可想而知。
    而对这样一个组织，有许多人认为：它的奠基，便是有一伙人解开了第一枚【人工智能核心】的奥秘，那是真正跨越时代的造物……而此后，更是由于新的核心不断解封，机械师才能愈发壮大，发展迅速，直到不受任何组织的制约。
    但不管怎么说。
    机械师是中立的，可以和任何人合作——那也就可能与自己的敌人合作，这是许多当权者不愿意看到的。
    他们，也想拥有自己的‘机械师’。
    着眼点，毫无疑问便是传说中的‘人工智能核心’，只可惜就连精于此道的科技猎人，才堪堪寻找到两颗，更别提一般人了。
    但现在，亚穆杜居然说格蕾丝已经找到了新的一枚、不被机械师掌控的、全新的‘人工智能核心’？
    “人工智能核心……我们怎么可能有那种东西，再说了，它究竟是否真的存在都还不一定呢，说不准是那些老学究编出来骗人的玩意儿……”柴世的声音，越说越小。
    因为，亚穆杜只是平静地看着他。
    黑色的瞳孔中，古井无波。
    倒映出兜帽侍卫的表演，显得他是那么的滑稽拙劣。
    ‘他知道了……那个人肯定知道了！’柴世的心中杀意顿起。
    这件事情，夫人与他们，分明没有与任何人提起过！
    但亚穆杜、龙恩……还是知道了！
    此刻已经顾不得内心深处的对那个男人的畏惧，柴世当场就想拔刀，将对方全部灭口在此。
    他刚刚明面上说不了解。
    实则比任何人都清楚一枚‘人工智能核心’的价值。
    若是能够好好开发出来，别说复兴夫人的科隆斯城，就是复兴整个南部联合城……甚至让南联合城单独成为一个更强大的帝国，都有可能做到。
    当然，这一个过程是很艰难缓慢的。
    据说，哪怕是以机械师目前的人才储备，对三枚核心的解读都花费了数百年，并且还未完全。
    但是，夫人她们确实得出了部分成果。
    光是这些成果，如果能够被验证，就已经受益匪浅。
    这就是，南联合城的底牌。
    想到这里，柴世手腕一翻，精致华美的仪仗刀就要出鞘。
    它绝不能被龙恩夺走！
    柴世的佩刀虽然是礼具，仍旧是大师倾力打造，是可以切实杀人的凶器——何况，他在贵族圈中也没听说过亚穆杜的武艺如何。
    想来一个花费了那么长时间修习礼仪与管家的蜂人，没有机会再像他这种有天赋还不懈怠的世家子弟一样，接受长期的战斗训练。
    以自己的实力，哪怕是坐着，也能将对方斩杀！
    仪刀出鞘半米，寒光彻骨。
    咔。
    亚穆杜的另一只手，同样按在了柴世的肩膀上。
    他的速度快得惊人，不知何时就已经转到了兜帽侍卫的身后。
    蜂人的力度不重。
    但柴世确实就像雕塑一般，停下动作，凝固了。
    “唏。”有人轻嘘了一声。
    只见不知何时，就在亚穆杜原先站位的阴影后。
    一个人站在那里。
    她的手上，闪烁着一点寒芒。
    是一把造型奇特的弩机，箭矢正好指向柴世的眉心。
    兜帽侍卫有着敏锐的直觉，那眉心处隐隐的刺痛、背脊上爬满的寒意……他毫不怀疑自己稍有异动，那弩箭就会将自己贯穿。
    但亚穆杜好似稍有不满：“猎头者……”
    “我借伱的那把弩呢？那可是杰作级的，你别告诉我……”
    “弄丢了。”被称为猎头者的射手带着一丝歉意和无奈，“再说那也太重了，考虑一下我的身板啊。”
    “实际来看，好像还是这种科技猎手的弩更好用。”她的语气中又带上了一些自得，“所以我带人又去搞了一把。”
    “何况，看来柴世大人也已经明白了不是？”
    猎头者端着手弩，目光如炬。
    柴世呼出一口气，仪刀回鞘，震起一声轻响。
    的确，他之所以停止动作，并非全是因为对方安排的这个射手。
    已经是军团级的他，哪怕被威胁，实际打起来也未必会落入下风，马上闪躲开来，或者硬挨上两箭都不成问题。
    但是……事有蹊跷。
    “那毕竟是杰作级，以我的权限，短时间也只能调用这么一把，你可得想办法找回来……”亚穆杜调侃似的哀叹了几句，恢复了温和镇定，又笑着拍拍柴世的肩膀，像安抚一只刚刚暴起的猛虎一般：“柴世大人，我们可不是敌人啊。”
    “会长他想知道的事情，自然有办法知道。”
    “但大人您有没有想过，为什么会长知道了之后，一直都没有动手呢？”
    是的，如果龙恩真的觊觎格蕾丝夫人手中的核心。
    以他的性格，早就暗中派人下手了。
    柴世紧握住刀柄，沉默不语，手中沁出汗来。
    事实上，应该说没有任何的老派佩剑贵族会喜欢龙恩，但也没有任何人敢站出来公开反对他。这不只是因为龙恩是商人行会的会长，掌握着整个帝国乃至半个大陆的经济命脉；也并非因为他是帝国内阁的首席，掌握了那个傀儡皇帝……
    更重要的是……
    他的手里握着那个名为‘目之血’的怪物……
    帝国军的元帅。
    背地里，却是商人行会出身。
    但其实，哪怕不出动目之血，以夫人科隆斯城的力量，都抵挡不住龙恩可能的偷袭，毕竟听命于他的战争级将军也有好几个。
    “这就对了。”亚穆杜笑道，“会长其实很高兴啊，知道我们联合城终于有了属于自己的人工智能核心。”
    “我们都是帝国的子民，继承的都是同一批先祖的业，这种时候，又分什么彼此？”
    “这样最好。”柴世只是敷衍道。
    他打量着亚穆杜带来的射手，注意到她竟然是一个沙克人，只是身上的犄角、骨片全部被割去，是以乍一看外形特征不是那么突出。
    一个被放逐的沙克族，有着能威胁自己的射术，真是罕见。
    但除此之外，亚穆杜作为龙恩的亲信，肯定还有其他人守卫……就是有战争级在，都说不定。
    这也是柴世不当场发难的原因之一。
    秘密藏也藏不住，打也打不过，只能开摆。
    一边的大黑眉闭目养神，如一尊木像。这些对话他像是什么都听了，又像是什么都没听——事到如今，自己已经与联合城这辆战车绑定得太深，想停下来也不行了。
    “当然，南联合城的崛起也在会长的期待之内。”亚穆杜知道对方有疑虑，但并不在意，“说不定，到时候梅琳夫人的‘漂泊终地’还能成为第二所机械师大学……”
    “北方有‘世界尽头’，南方有‘漂泊终地’，遥相辉映……这不是很浪漫吗？”
    柴世不接对方的话茬。
    亚穆杜知道格蕾丝夫人得到了智能核心，再多知道一条她在与梅琳夫人合作，也不算什么稀奇的事情。
    “大人，我知道你对核心很感兴趣，”他说道，眉眼间再次恢复了贵族子弟的桀骜，“但很遗憾……核心当然不在我这里。”
    “我作为一个兜帽侍卫，来这里，只是为了检测夫人的成果……和我一起的，只是一个实验品罢了。”
    “嗯嗯。”亚穆杜附和道，表示他想知道的就是这个。
    “你的这个射手，是沙克族。”柴世看向猎头者——对方闻言指了一下自己，好奇这事怎么还和她有关系。
    “你是沙克族，那有没有听过这样一条传说。”贵族侍卫没理会这样的下人，他只是用来抛作引子，“所谓传奇战士克拉尔的伟业和战绩，以及，他的血脉和幻象……”
    “一种名为‘狂化’的力量。”
    “我想，夫人已经知道要如何制造它了……甚至，更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