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从查德的怀里接过孙女,不等几人回应便踏着满地的尸首残肢向着管道深处走去。
他走上的是后来搭建的木板岔路,刚踩上去就发出了危险的嘎吱声,像是随时会断裂倒塌,坠入下方深不见底的湖水似的。
只是飘流者老人虽然抱着李茵,走起来的步伐依旧稳稳当当,显然已是早已轻车熟路。
“跟不跟?”玻看向路梦。
一点如豆的灯火在路梦的掌中上方悬着,刚刚他在顷刻间杀死了不下百人,竟都是单手出刀,另一只手上的油灯连火苗都没怎么晃动。
查德靠在一边,他明白玻的意思,自己这一行人到下城区,一是为了避开上面的科技猎人行事,二则是为了摸清楚洼地泻湖的暗面。
所以刚一出手,便瞄准的是漂流者社区的最顶头老大,以求雷霆之势。他们人数小目标低,就算外人排查搜寻起来也没有法子。
但在这一过程中,是否要与当地的漂流者接触,就是另一回事了。
“走吧。”路梦擒着油灯照了一圈,放回原位按灭灯芯,“人家都邀请我们了。”
玻笑笑。
查德则起身向前,将地上的布袋背起,因为动作太粗鲁,里面隐约还传来了一声微弱的呻吟。
他们一齐动作。
很快就赶上了前方老人的步伐。
……
……
瘦削的男人从昏迷中惊醒,面容憔悴,周遭的环境中传来一股潮水味与腐臭的气息,令人生厌作呕。
可男人并没有什么特殊的表情,他早已经习惯,因为这就是自己的家。
真正让他难以忍受的,还是身上那些火辣辣疼的伤口。
有些空洞,现在还在流出血来。
“狗日的下手真狠。”黄相摸着额角,那里是他被摔在墙上时,又擦破了的一块皮,“我看到他们临走时,好像往李叔的方向去了……”
男人忽然警觉:“谁!”
“是我!”
老人掀开滤网,从里面钻了出来,怀里抱着一个瘦瘦小小的人:“你没事!还好你没有我想象中那般冲动……”
“李叔,”黄相认出来人,有些惊讶,“你们怎么过来了,齐狗他们没有为难你们吧?”
他所指的就是之前的头目,黄相有武艺在身,只是不愿意服从没能加入管理社区的帮派,他原本就不怎么服那所谓的齐哥,现在没有当着对方的面,背地里自然不再假以颜色。
不过即便是这样,这样的行为还是有些冒失,老人刚要下意识提醒他不要祸从口出,可是又想起了什么,只是叹口气:“没事就好。”
漂流者同处在一个社区,没有别的依靠,就只能互帮互助。
黄相的能力大,平时担起的责任也多,有时候与帮派头目谈判时都是他站出来撑腰,可久而久之难免被看成是眼中钉肉中刺,即便一时没想着除去,教训肯定没少给。
“如果这也算没事的话……”黄相自嘲地笑笑,刚刚站起的身子忽然一晃,就要倒下。
老人一惊,来不及搀扶。
一道黑影闪过。
撑在了他的背后。
“谢谢……你是?”黄相也是一惊,回身看去。
“她……”老人不知该如何介绍。
玻:“蛇头。”
“不!”玻此行没有刻意伪装与掩盖面容,黄相已是认出,“你是之前帮我们引路的那位姑娘!”
“同时也是蛇头。”玻说。
黄相与老人对了对视线,只见对方犹豫了一会儿,缓缓点头。
“原来是这样。”他先是站稳了身子,之后再靠着墙缓缓坐下,“可惜你看我的家现在这幅模样,也没办法好好招待感谢你。”
男人一指周遭四壁。
他们所在的地方,只是下城区四通八达的管道中的一个小凹槽,就这么挤出了一个空间。
可就是在这勉强能够称得上家的地方,仅有的一些瓶瓶罐罐也已经被打碎,腐朽的家具掀翻一地。
“他们怎么会这样对你?”老人也注意到了,后怕地开口道。
“还不是之前的路子没谈拢……”黄相说了一半,看向玻自觉失言,开口道:“这位姑娘,我们这一批回来的漂流者都很承你的情,不过你来得不是时候,近来洼地泻湖的生意不太好做……不过你放心,若是有什么需要的地方尽管提,若是能做到我一定不会推辞。”
“多余的话就不必了……”
玻刚刚开口,另一道声音就传来,接上了她的话:“我们的问题不多,可你自己的问题要是再不处理,以后却是难办。”
只见一个长身的青年走出,黄相被点破感到心中一紧,皱眉道:“你又是谁?”
路梦指了指玻:“她的雇主。”
玻一顿,点头。
他的身后还跟着查德,黄相察觉到后,视线随即转移到查德的身上。
“我的顾客。”玻开口。
“偷渡客。”老人补充道。
查德:“……”
他还未说话,身份就已经被安排地明明白白。
看来自己这个正宗的科技猎人此次回基地,都要一直顶着偷渡的头衔了。
“好吧。”黄相嘴角一扯,他对这几人的身份本就不看重,加上有着李姓老人的背书,也就没什么好怀疑的,男人看向路梦:“看你的样子,也是一副生面孔,居然把拉人的生意做到豹的地盘上,恐怕不是胆子大就是有些本事吧?可你不知道他对此事最为忌讳。”
“不如……直接去加入他们如何?”
对待路梦这个生人,黄相就不似对波这般好言语,不过他话里虽然带刺,说话的意思仍旧是让路梦小心行事,提示风险。也是性格使然。
闻言,路梦还没有说什么,一边的查德却是忍不住笑了一声。
“笑什么?”黄相皱眉,“你个偷渡客,到时候出了事情,第一个抓的就是你!”
查德:“……”
“你看你还是这幅脾气!”老人放下孙女,连忙上前,“怎么说话比以往还要急了,其实……”
“因为,黄先生感觉自己伤情严重,大概时日无多,行事也没有必要那么拘束了吧?”没等老人说完,路梦蹲下身去,斗笠下的视线正好对上了黄相微颤的双眼,“还不如随性一点,图个自由舒坦。”
“怎么回事!”老人大惊。
“哥哥,黄叔他怎么了……”就连一旁的小女孩李茵也听懂了话里的严重,上前扯住路梦的袖子,瘦黄的脸色中带出一丝急切。
“你能叫我哥哥我是很开心啦,不过在这个时候总感觉落了辈分。”路梦摘下斗笠,露出一头白发,他不顾黄相的阻拦,一把掀开对方的裤管,随之而来的是一股恶臭。
只见对方的腿上,已经腐肉丛生,伤口深可见骨。
房间里的腐臭味。
竟都由此而来。
只是整个下城区的环境都不太好,别说上城区排下的污水与死虫死老鼠,就是不知道哪里漂来几具死尸都不罕见,老人之前才没觉有异。
看这腿伤的程度,相比之下先前虽然被齐哥的狼牙棒所重创,但那些都只能算是皮外伤了。
“这是……上一次你保护小四留下的伤吗?你不是跟我说,已经好全了。”触目惊心,老人为之而震撼,痛心责问道:“原来是骗我。”
见秘密暴露,黄相也只得惨白一笑:“在这种环境下,受了伤哪里这么容易好,不过……省点药钱罢了,哈哈。”
居住在下城区气候潮湿、卫生恶劣,而每次往返泅渡若是误入一次毒池,那都是对伤口的一次重创……但若是不如此做,就无法维生。
省药钱也不过是玩笑之语,因为他根本就付不起也没有渠道。
路梦说得对,黄相如今的行事言语的确已经随性了许多,到这时还能开得出玩笑来。
只是老人并没有笑出声。
而是倍感痛心。
他之所以来找黄相,一是为了确认对方的安全,二则是因为下城区环境复杂,势力范围的划分虽然已经固定,但具体的势力人员变化频繁,别说一年,便是一个月都可能换血一批。
即便是玻也只是能记住小时候走过的大致建筑通路,而对漂流者以及帮派的人文并不熟悉。
黄相则是例外,他不仅对当地社区相当熟悉,还在除此之外的四大社区都有交游。
老人隐约猜到身边三人来头与所图皆是不小,刚来洼地泻湖的第一夜就拔除了一大社区的头领,之后肯定不会暂留在这个社区,而是需要人带路指引。
他人微言轻,给不出什么有价值的回报,只能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帮忙引荐委托。
豹失踪的消息、当地社区的惊变,要不了多久肯定就会传播出去,到时候还不知道要惹起多大的波澜……但老人没有想到,没等到那些事情发生,这位总是助人的漂流者同伴,就可能要先一步离他们而去了,更别提额外帮忙。
另一边,玻已是起身将小女孩拦住,抱着她远离了黄相那近乎死肉的烂腿。这位反蓄奴者才想明白,为何之前对方没有注意到自己身上的血污,以及查德背着的染血布袋——炎症的高烧估计已经让对方神智有些不清,视线也很模糊了。
路梦看着这一幕。
若有所思。
他忽然开口道:“五年前,你就已经在洼地泻湖了吧?那时候,你记不记得这里来了一艘运奴船,是猎人帮的货物,之后开往了哀矿镇?”
“……运奴船?”黄相看向这个揭穿了自己伤势的青年,他原本想一直保密,不愿让他人知晓,因此一开始还有些愠怒。
可等真正接受了这般事实后,看着环绕自己的几人,无论是漂流者爷孙,还是其他几位生人,他们的眼里都并没有冷漠,而是带着掩盖不住的关切。
能够在这样的环境中,走完最后一程,而不是独自一人烂在下城区布满臭水与苔藓的管道中,这种感觉……也不坏。
于是,他此刻豁达了许多,面对路梦突如起来的问题没有感到冒犯,而是仔细思索了起来:“对,洼地泻湖是许多地点的中转,又是中立势力,大规模的运奴船也来了好几次……但我不可能知道你说的是哪一条。”
他大概也明白老人带对方来的用意,此次自己回城腿伤严重终于无法再支撑下去,别的工作做不了,但提供几个信息还是可以的。
就当是最后的回报。
“……你为什么会问这个?”听到运奴船与猎人帮这两个词汇,玻的背脊一紧,同样看向路梦,“而且这么多年前,时间已经太久了吧?”
在联合城,无论是北方还是南方,虽然贵族阶层的组成有所差异,利益也并不全然相合,但他们都广泛采用着奴隶制。
在北方,主导奴隶贸易的就是一级特许行商、佳奈夫人的贩奴公会。“亚穆杜”的下属神射手猎头者,过去就曾是其中的奴隶猎人。
而在南方。
负责抓捕与管理奴隶的,则是名为“猎人帮”的暴力武装组织,相较于贩奴公会更加将奴隶当作一种暴利的商品,猎人帮的存在则直接为贵族世家服务,负责为各大城邦的生产提供廉价劳动力,其幕后主使传闻也是某一位城邦大领主。
自然,也是反蓄奴者的敌人。
“找一个人。”路梦开口道。
对方跟随主人四处流浪、居无定所,不像其他几位潜能巨大的重要战力有固定的地点可以前往搜寻。
只能碰运气。
不过,在这个时间点,他说不定还没有被有眼不识珠的主人买下,因此仍旧流落在某一个奴隶市场。
只可惜五年前运奴船刚到时,路梦的个人实力还很低微,连在这个世界游历自保都很不保险,不足以支撑他前来洼地泻湖,更别说更荒废的哀矿镇了。
现在人肯定已经被猎人帮押走了。
好在还有线索。
“不过没事,问题之后可以慢慢问,而且你肯定记得很清楚……”路梦看向黄相,在对方不理解的眼神中说道,“因为,当时的那艘运奴船上,可是还出了另一个名人。”
“慢慢问……”黄相咂摸着这话语中的微妙含义,眼底忽然闪过一丝刀光,他惊得连忙下意识向后爬去。
只见路梦的手中,握着一把刃口鲜红的长刀,缓缓自鞘中拔出:“至于你的这个症状,我见得多了——”
“只能截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