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尔士大道,橡木屋酒吧。
一家很小的清吧,只售卖酒水,提供一个大航海时代风格、包含水手和海盗元素的喝酒场地,不再提供任何其他服务。
在这个酒鬼遍地,有身份的人也喜欢没事喝两杯的国家,这样的酒吧如快餐店一样随处可见。
奥运会对经济的推动和对一座城市影响,是巨大的,橡木屋酒吧这一阵儿生意格外好,今晚的酒客也不少,上座率能有八成。
“小眼镜,九号桌要一瓶威士忌。”
“好的,马上!”
“小眼镜,十三号桌要五杯啤酒。”
“收到!”
“小眼镜,啤酒杯不够用了。”
“我送完酒来洗!”
酒吧现在的服务生不算少,足有六人,连老板也不愿错过这样的好生意,最近每晚必到,当然,他不做事,只是晃悠或喝酒,享受客人给他送钱的感觉。
而其他五名服务生也不愿做太多事,这里的薪水是固定的,每小时五美金,多干少干都一样,他们更乐意驱使那个瘦弱的黄种人干活,但凡他还能腾出一点时间。
他向来听话。
他也不敢不听。
搞笑的是,听说他还是一名大学生,看起来像个傻子。
小眼镜奔走在酒吧各处,汗水早已湿透身上酒吧给发的黑色t恤,压榨着身上所剩不多的气力,他自然不是傻子,非但不傻,他还拥有经济学博士学位和金融学硕士学位。
只是在这样的场所,学历没有任何用处,像他这样的黄种人也很难融入这里的团队,那么只能退而求次,也不得罪他们。
这是每一個与他一样的留学生,必须掌握的生存法则。
他的另一份工作要比在这里的待遇更好些,替一家小保险公司做精算,每天下午四点到六点,偶尔那些正式员工会给他一杯咖啡,或一份多余的外卖晚餐。
可惜今天没蹭到,他的上一顿还是中午的十一点多,一个不带火腿的三明治。
有时候,小眼镜也会向坐在吧台边像酒客样的老板投去希冀的目光,希望他能把工作分配得更均匀些,如果他开口的话,其他服务生会照办,并且无法归罪于从不主动接近老板的自己。
然而老板视若无睹。
但老板很多时候也会递给他一个满意而善意的笑容,由于他礼貌有加,给客户提供的服务远比其他服务生更好。
小眼镜难道不明白这是种恶性循环吗?
不,他很清楚。
又没有任何办法。
因为他如果提供的服务不好,客户又很可能找他麻烦,这种概率远比那些白人和黑人服务生更高。
他只能一刻不得闲地忙碌着,用意志力对抗疲劳,矛盾的是,他又希望能忙得更久些。假如酒吧客户所剩不多,不需要这么多服务生,他肯定是最先下班的一个,那他按小时计算的薪水,将停止计价。
他需要钱。
这么多年都熬过来,眼看日子在逐渐变好,他更不会放弃。
一辆超长的黑色林肯轿车缓缓在橡木屋酒吧门外停下,像这样的超豪华车辆,出现在这样一家小酒馆门前的概率,像是一位亿万富翁光临贫民窟样稀奇。
酒吧内,或许只有在吧台内埋头洗杯子的小眼镜没注意到,其他人纷纷侧头透过门窗打量,不乏人站起身瞻仰。
车门打开,率先下来两个穿地摊货的亚洲小子,使人大跌眼镜。
“谢谢,谢谢。”他们朝车门内鞠躬,不敢做出太明显的动作,但下垂的某只手始终放在裤兜上。
两人百分之百确定小吴哥这个时间肯定在这家酒吧打工,因此把这几位弄不清身份,但很富有且亲切的人带到这里后,便匆匆离开,他们小声商议着要先回一趟学校,带着这么多钱夜晚在街上晃荡,可实在不算明智之举。
车上陆续又下来四个人,三男一女,同样是亚洲面孔,只是这回周围的看客无人敢轻视。
那长得一模一样的两名黑t恤,显然是保镖。
前方的男青年高大帅气,旁边的女孩宛如东方天使。
这是真正有身份有地位的亚洲人,许多酒客猜测他们是泥轰人,但也有酒客提出质疑,认为泥轰找不出超过一米八的人。
四人结伴进入酒吧。
刚进门,李建昆便迫不及待环顾四周,心头压制着一股激动,搜寻起那抹熟悉的身影,即使多年未见,他仍敢笃定只凭一个轮廓他就能认出。
那可是睡在他上铺的兄弟。
小英雄之于他又像个弟弟,满足了他这个两辈子没有弟弟的人,对于弟弟的一切遐想。
一瞬间在脑海里,记忆在翻涌,他们间的许多往事浮现而出:
“昆哥,中午吃什么?我帮你去打。”
“昆哥,要不要泡个脚?我打了热水。”
“昆哥你咋啥都懂,你再给我讲讲‘边际效用’呗。”
每每想起小英雄,李建昆总会感到汗颜,初见时小英雄才十六岁,妥妥的未成年,但在更多时候不是他在照顾小英雄,而是小英雄在照顾他的生活,小英雄对此也并不介意,总说他最小,应该多跑跑。
忽然,李建昆扫向吧台的眼神定格住。
一个正在埋头洗涮的瘦小身影,映入他眼帘,不可能错了,哪怕对方低着头。
带着无尽欣喜,李建昆大步踱过去,冉姿和富贵兄弟跟随他的脚步,他们的移动也吸引了全场视线。
距离更近后,李建昆微微挑眉,他留意到瘦小身影满身是汗,制服黑t恤几乎黏在身上,而旁边还有两名服务生,神清气爽,十分悠闲。
“英雄!”
瘦小身影手上的动作顿住,缓缓抬起头,黑框眼镜后面的双眸中迸发出不敢置信的目光。
这声音他如何能不记得?
在异国他乡的多少个夜晚他曾回想过,也无数次梦到过声音的主人。
“昆哥!”吴英雄面露狂喜,激动到脸色通红,惊喜来得太大太突然,“你怎么在这儿?!”
“说来话长,”李建昆伸出手,隔着吧台却碰不到,遂勾勾手掌,“出来。”
这时,酒吧里的酒客和工作人员都惊呆了。
显然未想过,坐着加长林肯、带两名保镖,还有美人作陪的亚洲贵公子,会与橡木屋的服务生有瓜葛。
吴英雄看一眼吧台外面一侧的白人老板,笑着说好,大不了今晚的薪水不赚,老板不大可能辞退他。
李建昆留意到这一幕,侧过头,用流利的英文问:“老板?”
白人老板从高脚凳上起身,含笑回话:“是,欢迎光临。”
“我要在这里消费,他是我兄弟,让他作陪,没问题吧?”小英雄为什么还要打工,李建昆暂时不知道原委,在此之前,李建昆觉得还是不要影响他在这边的生活。
“没有任何问题。”白人老板做请的手势,心里咂舌:兄弟?
五人找到一张空闲的雅座,无需李建昆开口,冉姿招手唤服务生点单,柳总不是吩咐过吗,让她照顾好老板,她是觉得有些古怪,但又不像反话。
半天没动静。
服务生们对服务亚洲富豪倒没意见,但服务小眼镜,他们可不情愿。还是白人老板出马,才迫使一个黑人小伙心不甘情不愿走过来。
点单的时候,他看都不看吴英雄,权当他不存在。
“这里有鸡尾酒吗?”李建昆问。
“当然。”
“调一杯给我的兄弟,别加料,口味有一点不对,我会起诉调酒的人和这家酒吧。”
黑人服务生:“……”
冉姿抿嘴轻笑,她发现老板虽声称自己没来过美国,但对这个国家的有些事情还蛮懂的。法律大棒在这边很好用,人人都怕摊上官司,主要倒不是因为法律有多严苛,而是一般人打不起官司,高昂的律师费很容易让普通家庭破产。
吴英雄心头暖暖的,那种久违的被大哥罩的感觉再次临身,像当年在燕园时一样。他十六岁进入燕园,还是个半大小子,却没被任何人欺负过,甚至没受过苦,几乎顿顿有肉吃,多半来自于昆哥的关照。
当然,还有强哥和老高。
那是他人生中最好的一段求学经历,永不能忘。
“昆哥,谢谢。”这个谢不因这些事,他知道昆哥不需要他们之间的谢,而是为家人。他在五月份时收到亲大哥的来信,得知家中翻天覆地的变化——
全家搬进小洋楼,姐姐成为纺织厂有编制的工人。
那封信他没能留下,被泪水浸烂,因为某件事,他对家人一直怀有很深的内疚,昆哥替他把家人照顾得这么好,很大程度上弥补了他的内疚。
果然昆哥理都没理他,只是饶有兴致打量着他,仿佛他脸上有朵花儿。
几年未见,小英雄变化还挺大,从一个稚气未脱的少年,变成面带坚毅的青年人,高了点,也黑了点,比当年更瘦些。
“昆哥你一点没变。”吴英雄咧嘴说,还是那么意气风发,那么帅气逼人,旋即他又看向冉姿,正欲开口。
“别乱叫。”李建昆道。
这样吴英雄明白,不是嫂子,不过还是客气地喊了声姐。弄得冉姿很不敢当,大老板视为兄弟的人,喊他姐?受宠若惊,甭管对方现在在做什么,冉姿很清楚,大老板分分钟能改变他的命运。
况且他也未必需要大老板改变。
大老板来时说过,他这个兄弟的目标,是拿下经济学和金融学的双博士学位,目前已完成四分之三,她犹记得大老板说这话时脸上有股不加掩饰的骄傲。
这种人一旦离开学校,华尔街会抢着要,百万年薪不是梦。
很恐怖的是,大老板也讲过,他今年才二十三岁。
除了用“天才”和“学霸”,冉姿不知道再怎么形容。
“为什么还打工?”李建昆问出了他从加州洛杉矶分校出来后,一路不解的问题。
他这些年寄过来的美刀,让小英雄在这边置套普通房产都不成问题。
这问题仿佛挠开了某块伤疤,使得吴英雄面露痛苦之色,他真的不愿再讲,又去回忆一遍,但面对昆哥,于情于理他都不能隐瞒。
没有昆哥,其中涉及的事甚至无法收场。
黑人服务生送来调好的鸡尾酒,吴英雄双手接过,说了声谢谢。他一口气将名叫“夏日风情”的鸡尾酒咕噜完,然后轻轻放下酒杯,露出一抹惨笑说:
“给大家讲个故事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