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0章 闹得欢?拉清单。
太极宫的顽童进入平州。
长安的猢狲消失在了燕山……
立德殿的逆贼落草为寇!
辽东节度使抵抗高句丽?!
李明殿下将于今日抵达他忠实的营州~!!!
↑以上描写,基本代表了营州都督张俭这几个月的心路历程。
一开始,他对来夺他权的李明是很不屑的。
这个长于深宫妇人之手的小顽童,被跟屁虫炒作出来的所谓“神童”,能治理好辽东这片粗糙的大地?
后来,当他得知李明突然被山贼劫走、再次出现时已成为山贼头领时,他嗅出了一丝丝不对劲的气味。
再到后来,当高句丽悍然入侵、截断了薛仁贵主力、将营州围得哀鸿遍野时,“山贼”李明横空出世,替营州承担了绝大部分火力。
直至最后,倾巢出动的十五万高句丽大军,被英明神武的李明殿下捅回去了,捅回去了,回去了……
因此,当李明的信使来到营州治所柳城,通知张俭,他的小老弟李明(张俭是李渊的从外孙,辈分上两人算同辈)即将到达营州时。
张俭不多问,不多想,沐浴更衣后,就率领都督府的一众武官,跪在柳城口的大道旁,喜迎王师。
他不知道李明打算怎么处理他和他的都督府。
但他知道,不论李明做什么决策,都不是区区一个都督能影响得了的。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
“殿下,诸位贵人,营州治所柳城就在前方!”
张俭的副将很有精神地为节度使李明殿下一行接引。
这位屡立功勋的儒将,在pk掉了一众同僚后,才能获此殊荣,近距离观瞻伟大的节度使大人。
刚结束不久的那场对高句丽的战争,不但解了营州之围,更是让营州上下为之震撼,为李明建立了无与伦比的威信。
在营州民间,李明殿下的口碑都快赶上活菩萨了——
撒豆成兵,谈笑间高句丽灰飞烟灭;点石成米,俯仰间平州富足。
古代老百姓的两大愿望,一次满足。
如果这踏马的不是神迹,那你翻译翻译什么踏马的叫踏马的神迹?!
“嗯,辛苦了。”李明从马车车窗探出脑袋,礼貌地客套一下。
他居然和我说话了,他居然说我辛苦了……副将兴奋得握着缰绳的手都在发抖。
自打进入营州,李明早就习惯了迷叔迷姨们崇拜的目光,安之若素地坐在马车上,看着窗外。
他那辆从长安到平州的、低调奢华的大马车,连同福来客栈,都被高句丽扬了。
所以他只能让侯君集带着,两人骑一匹马,韦待价领着三小只,各骑一匹马,五人四骑、轻车简从地进入营州地界。
而单身三十年的糙汉子薛万彻,则留在平州看家。
结果刚过界,好家伙,一行人立刻被营州官僚像宝贝一样供着。
换上新马车不说,地方主官还一路陪同。
恨不得自己趴在地上,把李明殿下驮到柳城。
在营州都督府内部,他们虽不至于像老百姓那样,对李明的崇拜达到顶礼膜拜的地步。
但作为军政一把抓的主官,他们也算是李明的同行了。
因此,他们对李明当时所面临的地狱级难度深有体会。
对他的钦佩之情,更甚于什么也不懂、盲目崇拜就完了的平头老百姓——
开局一张嘴,先忽悠山贼,再手搓军队。
最后轻轻挥出一拳,一拳揍飞了高句丽举全国之力凑出来的十五万大军。
不但在战场上把敌人揍得找不着北不说,还顺手把他们的国王做掉了。
嗯,还顺便喂饱了平州的老贫困户们,开垦荒地、修桥铺路、兴修水利……
属于是这些军政大佬们做梦都觉得太激进的程度。
别说了别说了,再说下去,他们也觉得这踏马的是神迹,五体投地崇拜就完了。
“原来这就是战争威望吗,爽呐。”李明非常心安理得地坐在马车上,一路视察着营州的景色。
这里的路况比平州要好上许多,马车碾上去相当平稳。
路两边都是准备春耕的农民,比李明刚到平州时的平州要热闹一些,农民的脸色也更健康,衣服谈不上多厚实,但至少每个人都有衣服穿——
当然,幸福都是对比出来的。
营州的条件固然比平州好一些,但还是远远不如中原腹地。
清贫艰苦仍然是这里的底色。
而且脸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之中,也有几个缺胳膊少腿的残疾人。
身上带着伤痕的更是不在少数。
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外来者,这里是战乱频仍、局势复杂的边疆地带。
“是殿下吗?车里是李明殿下吗?!”
有农民望了一眼贵气的马车,大概猜出了车窗口那个胖小孩的身份,远远地向车队跪下。
很快一传十十传百,所有农民都放下了手头上的农活,纷纷向李明磕头。
那位可是一口气吹跑了高句丽兽兵、不但拯救了平州、也拯救了营州的活菩萨啊!
快拜快拜,沾沾仙气。
“同志们好啊~”
李明向百姓们挥手示意,面带微笑地对同车的三大三小、六位死党们说道:
“看来,张俭把营州治理得还不错。这里的生活比最开始的平州要好得多。”
不得不承认,营州之前虽是个军管的羁縻州,领导机构并不是传统的文官系统。
然而,最次的秩序也胜过平州的没有秩序。
更何况,张俭都督的文治水平也还阔以,下限远远没有低到“最次的秩序”这种程度。
因此,胡汉杂居、气候也更寒冷的营州,居然比当初的平州还要富庶许多。
看来,就算是军政府也好过地主买办啊。
“营州最初的户口为一千余户、五千余人。改为直属后,重新核定的户口为三千五百余户,一万五千余人。”
韦待价在车里随口介绍着情况。
当然也就是随口一说,大家都没拿这资料当真。
论基层治理,他们也不是针对谁,在座的各位都是垃圾。
等到接管此地的民政之后,少不得组织吏员、上山下乡,一个一个地重新数一遍人头。
…………
临到柳城县的城门口时,李明远远望见了一长串跪迎的营州官员。
他装作没看见,直到马车驶近了,才假作吃惊道:
“张俭都督?哎呀哎呀折煞我也,快快请起。”
当然只是嘴上客气,身体是一点也懒得动弹。
没办法,有威望就是能为所欲为。
“殿下大驾光临,有失远迎,惭愧之至!您的驾临有如拨云睹日、蓬荜生辉……”
张俭长跪不起,恭恭敬敬地背诵着天乱坠的华丽辞藻。
一通吹牛皮后,还准备了三牲五果,准备在城门口的临时祭台上祭祀天地,像迎菩萨一样把李明迎进城里。
李明觉得有点麻烦,淡淡地摇摇手指:
“不要浪费时间。”
“遵命!”
张俭如奉圣旨,立刻向下属挥手:
“撤走!别挡殿下的道,恭迎殿下入城!”
军人就是军人,都督府折腾了几天的祭台,李明一句话,说撤就撤,绝对没有半句怨言。
而且在名为“战争光环”的滤镜下,他们反而觉得,李明殿下这是爱惜民力的表现,是善政啊!
柳城县,与大唐内地的其他县市并无不同。
里坊、市场、宵禁,一应俱全。
唐朝在营州的羁縻政策,是在县城中实行唐制、乡间由土司酋长自治。
所以柳城县也可以说是大唐最边缘的州县了。
马车一路驶向都督府,路上不断有百姓自发地箪食壶浆,喜迎节度使莅临他忠实的柳城。
有汉人,也有装束各异的胡人。
高句丽军队可不管你是哪族人,都是照杀不误的。
营州与平州相邻,所以对那边的消息比较灵通。
他们知道,高句丽的那群人类群猩们,在隔壁平州土地上,到底干了那些“望之不似人”的事儿。
“烧杀抢掠”在史书上只是轻飘飘四个字。
但对当时的普通百姓来说,那就是天塌了。
毫不夸张地说,这位李明殿下,就是辽东两州每一位百姓的救命恩人啊!
而且这位小恩公还救人救到底,略施手段,便养活了无数贫民。
本来这些人,是决计撑不过这个冬天的。
这几个月里,营州百姓们一直瞻仰着李明殿下的赫赫大名。
而现如今,这位救苦救难的小菩萨亲自驾临,要把佛光播撒到营州了!
他们如何能不欢欣雀跃?
老百姓都是很单纯的,谁给他们一条活路、给口饱饭吃,他们就跟谁走。
“如何?我坚持不向朝廷求助、凭自己的力量抵抗敌人的战略,是正确的吧?”
李明微笑着对同伴们说道。
独立自主、自力更生,八字真言诚不我欺。
如果他一开始就摇人,靠抱老父亲的大腿才打退高句丽。他在辽东基本盘的声望,绝对达不到如此的高度。
这样的话,以后推行“一些”政策就会遭遇极大的阻力。
从而进一步影响他后续的战略布局……
“殿下真是……艺高人胆大,兵行险着啊。”韦待价苦笑道。
他们虽然陪着李明一路走来,但对这位小领导硬憋着不向皇帝求救这一头铁举动,也一直不太理解。
现如今,他们总算懂了。
从最开始,这位胡来的小殿下,就在策划着以“唯一救世主”的姿态登场啊!
虽然风险巨大,但收益无疑更为丰厚。
现在到了收获的时候了。
“殿下有此般声望,我们做起事情来就会更得心应手。”侯君集客观地评价道。
两大两小、一共四位十四党元老,一齐点头称是。
尉迟循毓闪烁着清澈而愚蠢的大眼睛,总觉得自己是个局外人:
“明哥,那我们下一步到底该怎么做?”
李明收回视线,望向窗外激动而清瘦的行人们,表情渐渐严肃起来。
矛盾是可以相互转化的,威望既是动力,也可以变成包袱。
自己拉高了营州人对他的期望,如果让他们失望了,造成巨大的心理落差,那反噬也是极其严重的。
粉丝脱坑回踩最可怕。
李明手指弹着车窗窗台,缓缓道:
“营州与平州不同,平州急不得,营州拖不得。
“菩萨心肠,霹雳手段。”
这话尉迟循毓听懂了,重重点头。
…………
“营州约四成是汉人,六成为胡人,包括契丹、羌、扶余、靺鞨、室韦等土著,以及不少粟末商人及其后裔。”
都督府中,张俭向李明汇报着营州的详细情况。
按理说,辽东军镇和都督府,作为两个互不隶属的机构,张俭完全不用像下级那样,仔仔细细地一一汇报。
张俭一开始也是这么打算的,将一仓库一仓库的民政资料一交了事,顺便挖几个坑埋几个雷,躲在旁边看好戏。
当然,在李明殿下一战立威以后,现在给老张一万个胆子也不敢耍这种伎俩了。
明哥让往东,他稍微偏一点都是绝对不忠诚好吧。
张俭身边,副手薛仁贵侍立一旁,学着其他将领闪烁着星星眼,并没有表现出什么特别的态度。
而李明也假装和他只是普通的共事关系,一开始礼节性地点个头后,就与他没有交流了。
“有劳都督介绍。”李明时刻保持着嘴上客气:
“这些胡人,可有作乱?对朝廷可有不满?”
“曾经免不了有一些摩擦,但在殿下一战定乾坤后,他们都彻底老实了。只是……”
张俭斟酌着用词:
“只是在殿下大显神威后,那些胡人忽然对我们的一条政策,产生了新的怨言。”
李明眉头一扬:
“什么政策?”
是因为我杀得太爽了,把他们吓傻了?
张俭:“胡人的第二代,自动获得大唐户籍。这是陛下的仁政,也是消化分解胡人的计谋。”
李明:“那些胡人不想让子孙入华夏?”
张俭:“不是,他们抱怨为什么要等到下一代才有户口,为什么他们自己这一代不能成为大唐子民。”
李明:“啊这……”
好嘛,老子打了一场胜仗以后,到处都是润人,大家都想当荣誉大唐人是吧!
“有劳张俭都督治理地方了,以后这个重担,就由我来承受吧。”
李明轻轻一句话,丝滑地收走了民政大权。
张俭压根没有反对的念头,双手奉还大政,结结巴巴地说:
“那……这都督府……”
“都督府当然还在。”李明露出宽宏大量的笑容:
“没有张俭都督统帅唐军,我怎么能安心治理地方呢?”
他还要留我,他居然还要留我,哪个混蛋说李明殿下要谋反的……张俭激动得浑身微颤。
“再者说。”李明补充了一句:
“要灭了高句丽,还需要张俭都督和整个都督府的支持呢。”
他的本意是,和平演变高句丽的三条和约条款,需要营州都督府的军事威慑。
既然为了安抚李二敏感的小神经,李明不得不保留这个都督府,那也得想办法废物利用一下。
但张俭显然没有领悟到这层意思,有些呆滞:
我灭高句丽?真的假的?
…………
而就在节度使与都督应酬的同时,长孙延摸到了州府的角落,抓住了几名奔来走去的老胥吏。
往往是这种底层小把式,反而能掌握一些真实的情况。
“世……世子?!”
突然被活菩萨的左右护法逮住,胥吏诚惶诚恐。
长孙延看着这几个皱纹比土地还深、因为长期伏案而有些近视的老油条,露出了充满亲和力的笑容:
“老哥,来一根?”
跟熟稔地散了一圈,不是烟,是山楂糕。
亲切的态度,加上亲民的小麦肤色,很快让胥吏们放下了心防。
几个人就像田间老农,一起蹲在地上唠起了嗑
“老哥,有件业务上的事想向你们请教一下。”长孙延随口一问:
“营州户籍你们是怎么调查的?”
“登门拜访,或由乡长里长据实上报。”胥吏板板正正地回答。
长孙延看了他们一眼,用胳膊肘开玩笑地推搡一下:
“得了吧。
“咱做基层工作的,有招可以瞒着上面,但还瞒着哥们我,那你们就有点不地道了。”
胥吏们互视一眼,难为情地哄笑起来。
其中最老资格的那位开口道:
“不瞒您说呀,数人头看着简单,其实也是大有学问的。
“有些大户看着家大业大,但他们家的人头,是绝不能作数的。”
长孙延眉头一挑:
“老哥给我说道说道?”
老胥吏压低声音:
“比如柳城郝氏,在营州经营多年,连张俭都督都得卖他几分面子。
“但您知道他家里有几人的户籍吗?一个,所以他家每年只需交一个人的租税。
“如果你给他多数了一个,那多出来的那份租税,就得由你来帮他交咯。”
长孙延蹲在地上,一言不发地听着,眼睛亮晶晶的。
类似的对话,发生在州府各处。
…………
翌日。
长孙延等人顶着两泡熊猫眼,上交了一份长长的清单。
“明哥,按你的吩咐,根据底层胥吏的情报整理的清单。
“这些人涉嫌大量隐瞒户口。”
隐瞒户口不算什么大问题,但大量隐瞒就有问题了。
一个家族能有多大,一口气能隐瞒几百个壮劳动力?
明显就是雇佣了大量佃农的大地主。
一方面,这些地主霸占大量土地,造成了巨大的贫富差距。
另一方面,他们又通过勾结官吏、隐瞒户口,少交了许多租税。
社会财富集中在这一少部分人手里,而朝廷却无法从这些大户手里收到税。
税源枯竭,财政紧张,只能加倍压榨无力逃税的普通百姓。
最后陷入恶性循环,王朝崩溃、天下大乱,通过战争削减人口、重新分配土地,再建立一个新的王朝,周而复始。
这就是所谓“历史周期律”的本质——
贫富不均,财税枯竭。
“好,辛苦你们了。”
李明打开清单,粗粗扫了一眼。
不出所料,能大量隐瞒人口的,无不是营州本地的地主大家。
虽然称不上“门阀士族”,比慕容氏也差远了,但也都在当地有头有脸。
有不少人还是张俭的座上宾。
比如这个“柳城郝氏”,就是在张俭向李明汇报时,特意拎出来介绍的所谓“乡贤”。
乡贤好啊,老子干的就是乡贤。
要巩固辽东基本盘,提高百姓福祉、拓宽国家税基、预防历史周期律。
就得找这帮地主开刀。
“给薛万彻写信,加急。”李明淡淡地吩咐道:
“告诉营州的乡贤们,山贼来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