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0章 长孙皇后的大胸襟
当李明跪在太庙里,背对着老李家的一众兄弟姐妹叔叔阿姨、面对着老李家的列祖列宗,经历着冗长的“过继”程序时。
他整个人还都是懵的。
李世民这事儿干得鸡贼得很,按照儿女们离长安的远近,再计算他们各自赶回来的最快时间,掐着点分别给他们寄信。
信中绝口不提“过继”俩字儿二,只说朕想你们了,速归。
当大伙儿以为皇帝老爹快不行了,火急火燎地赶回京城时,已经是四月底了。
大家惊讶地发现,不论路途远近,大家都差不多是同时到达的,相差不过一两天。
就在他们满肚子纳闷地在京中住下,还没有时间打探情况时,就被拉到太庙,看着李明那小子跪在列祖列宗的牌位前。
对子女尚且保密至此,李世民对外臣的保密程度可想而知。
当朝臣们今天打卡上班,突然发现大老板不见了。
向宦官一打听才知道,皇帝老儿居然背着他们无耻偷袭,在太庙整了个大活时。
他们立刻发出尖锐爆鸣声。
然而,为时已晚。
过继之事,李世民只事先向李明、杨氏二人通过气。
而这两人的嘴巴,绝对值得信任。
连主持仪式的宗正卿李神符(礼部尚书李道宗还在北方以理服人),也是被临时拉来的,正在磕磕绊绊地读着冗长的祭文。
“李二居然玩儿真的,玩儿真的……”李明的大脑完全放空了,任由李神符念出的“之乎者也”左耳进右耳出。
自从在立德殿吃晚饭的那晚,从皇帝老爹口中得知,自己“又”要被过继出去的时候。
李明其实是不怎么信的。
因为这桩事情太踏马大了。
而那话题李世民又是一笔带过的,之后的半个多月也没什么动静。
他以为,这只是又一个渣男对小三说“我马上离婚娶你”的故事。
直到今天一早。
他还窝在阿兕子姐姐的怀里困觉觉的时候。
突然冲进来几个宫女姐姐,把他一路架到太庙,摁在了祖宗牌位前。
“皇子明,皇子明!”李神符小声提醒。
“啊?哦哦哦~”
神游物外的李明恍然回过神,慢慢从蒲团上站起,抖了抖跪得发麻的双腿,转身面对前来共襄盛举的亲戚们。
三位嫡皇子仍是一脸礼貌的微笑,看不出什么波动。
至于其他臭鱼烂虾……不,李明的其他七位庶出的皇兄,则大多和李明一样,满脸茫然:
怎么又过继了?怎么又是李明?为什么要说“又”?
唯独上次过继的“受害人”、齐王李祐,嘴角隐隐勾勒。
他和其他臭鱼烂虾不一样,他觉得自己是知道内幕信息的。
因为让张亮放出假消息坑害李明,就是他舅舅阴弘智出的馊主……不,是他齐王殿下在舅舅的辅佐下,独立做出的计谋。
虽然最后朝廷邸报,把李明塑造成了英雄,搞得好像连争储都有望了一样。
然而,乱传谣的大臣们毫发无损。
甚至造谣的张亮最后也没有受到什么惩罚,继续在河北道当官儿。
这让李祐产生了一种错觉。
那就是,阴弘智……不,自己的计谋生效了!
父皇在内心深处动摇了对李明的信任,终于痛下决心,要把这小子踢出皇族了!
他半年前所受的憋屈,今天终于可以如数奉还了!
“张亮真是好用啊,还得谢谢‘他’的引见……”
父皇这次是打算将李明过继给谁呢?
隐太子李建成,还是淮安王李神通?
千万别是齐王李元吉,这样李明就和我李祐成亲兄弟了,嫌弃……
李祐正美滋滋地乐呵着,袖子被悄悄扯了扯。
一直搞不清状况的李愔悄悄问:
“五哥,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当然,李……”李祐刚要吹逼,猛然想起此行前舅舅的千叮咛万嘱咐。
只能强忍下人前显圣的冲动,高深莫测地眨眨眼:
“你听下去就知道了,反正是好事。”
李愔懵懂地挠挠头,对接下去的发展莫名有些期待。
无知……李祐轻蔑地一哼,望向队伍后面的嫔妃们。
生母阴德妃还是一张臭脸。
这张臭脸她已经摆了快一个月了,今天格外不爽。
因为杨氏也在今天正式升德妃,要和她平起平坐了。
看来母亲也什么都不知道,你马上就要扬眉吐气了……李祐有些激动地想着。
看着别人蒙在鼓里,他有一种在暗中操控一切的感觉,既有感到一阵阵的暗爽,又憋得有些难受。
一切就等李神符官宣了。
他迫不及待地想看李明绝望的模样,灼灼地盯着上方。
李神符展开竹简,继续磕磕巴巴地读着,读着读着,表情古怪了起来。
因为所写内容话锋一转,开始追怀起了长孙皇后。
说长孙皇后如何母仪天下,对皇子明视若己出,没事就爱抱抱他,最后即使病重时也念念不忘云云。
下面的皇亲国戚们纷纷交头接耳,窃窃私语起来,怀疑是不是拿错读本了,又看了看上位的皇帝陛下。
然而,李世民仍旧是一副泰然自若的样子,显然这一切都出自他的授意。
当读到最后时,李神符的双手都在微微颤抖。
大意是:
文德皇后某日托梦,遗憾自己离开得早,无法见证皇子明的成长。
陛下便决定,将皇子明过继与皇后,让他从今往后能亲自祭奠母后,告慰她的泉下之灵。
将皇子明,过继与文德皇后,皇后……
此话一出,满座皆静。
所有人的脑袋里都同时涌现了无数感叹号和问号。
过继居然不是换个爹,而是换个娘?
嗯,也不是不行,这是有先例的。
但,皇后又不是没有子嗣,帝国又不是没有储君!
她的那三个好大儿还正活蹦乱跳地站在旁边呢!
就在所有人都还在云里雾里时。
李明自己也是嘴角抽搐。
虽然他提前知道了,自己将被过继给长孙皇后。
但这过继的理由,从头到尾都是扯淡。
不仅是托梦这一段。
连同长孙氏对李明疼爱有加这事儿,也是假的。
因为李明和长孙皇后压根儿就没什么交集。
李明出生以后,皇后的身体就已经很不好了,面都没见过几次,更没有抱过他。
这事儿李明自己就记得很清楚。
因为他出生起就自带记忆。
但关于文德皇后的宽广心胸,他是一点印象都没有。
这才过了几年?
如果他真的蹭过文德皇后的大肋肋,怎么可能不记得?
就算化成灰也记得清清楚楚好吧!
“唉……”李承乾微笑着叹气。
自从李明去往辽东以来,父皇对他的态度就急转直下。
这让他变得极为敏感。
今天一早突然被通知前往宗庙时,他就隐隐有些猜测。
只是,当最后尘埃落定时,他仍然忍不住感叹出声。
为了把李明名正言顺地过继到长孙氏、过继到皇后名下,千方百计地提高此子的身份。
父皇竟不惜在宗庙之中、列祖列宗之前,睁眼说瞎话……
“他真是做得出来,做得出来啊……”
李承乾轻声叹气,望向一边。
李泰的反应比他剧烈得多,脸色肉眼可见地苍白了下去,嘴角的笑容几乎支持不住。
李治的微笑则更为深刻,双拳紧握,两眼迸发着希望的光芒。
“连你也想来一争?”
李承乾微微一惊,旋即摇头苦笑。
“傻孩子,争什么争,兄弟四人不过都是棋子罢了。”
渐渐的,在场的皇亲国戚们也慢慢意识到了此次骚操作的政治意味——
李明被过继给皇后,那是不是说明……
李明自然而然地成了嫡子,在地位上可以和李治李泰平起平坐了?
答案是,不能。
针对后世帝皇们大胆的想法,周公有一套成熟的礼法。
如果皇后无后,那过继的儿子确实可以称为嫡子,享有继承权。
比如秦庄襄王就是此例。
可是,长孙皇后是有后的。
而且心智和四肢都大致健全,大哥二哥都已经为了继承权争起来了。
你这时候再插进来一个,于情于理都不合适吧。
所以在这种情况下,李明是不能自动获得嫡子之位的。
除非,嗯,开泥头车把其他三位老兄都创死。
因此,理论上来说。
李世民操办的这次过继,本质上就是一次行为艺术。
然而,普通人的行为艺术是行为,而帝王的行为艺术,那就是艺术了。
以前的李明是辩无可辩的庶子。
而现在,关于他的嫡庶身份,朝廷可以专门开几期“大礼议”。
把水搅浑,这本身就是一次巨大的跃升。
更何况,在李明得到晋升的同时。
他的生母杨氏也在同步发力。
而且也是不走寻常路,连升两级,成为了德妃。
这个信号很不一般了。
如果杨氏就这么一路升级,成为贵妃。
乃至更进一步,尊为后宫之主,被册立为后……
那李明就是无可争议的嫡子,而且还是妥妥的嫡长子!
皇帝陛下宁可瞒着满朝文武和皇亲国戚,也要抬李明一手,并且又思虑周全地上了一层保险。
难道说,难道说……
在场所有人的心中,都生出了一个荒诞的想法。
那位殿下,“那位”讨人厌的殿下……居然有可能成为天下人的那位“陛下”?!
“这就是五哥所说的好事?我还不知道,你与明弟的关系原来这般亲密啊。”李愔拉拉李祐的袖子。
李祐脸色铁青,胸膛剧烈地起伏,粗暴地扯回了自己的衣袖。
这么兴奋的嘛,你俩的关系真好啊……李愔心里飘过问号。
“大家都板着脸,看来对这事儿很不满意啊。”
李明在台上扫视着亲戚们的表情。
大家在震惊之余,脸色都慢慢臭了下去,显然对李明突然被“抬旗”相当不满。
嗯,杨氏和李令等五位姐姐除外。
尤其是杨氏,两眼亮晶晶的,几乎激动得要哭了出来。
虽然在形式上,皇帝把她唯一的儿子夺走了,塞给了另一个女人。
然而,杨氏对此毫不在意。
她是能谋划河北士族的大格局之人,根本不会被教条所影响。
只要儿子能过得好,比什么都重要。
况且,李明的这次过继,本来对他俩的母子关系就不会造成任何影响,不论是实质上还是形式上。
因为根据礼法,所有皇子——包括李明——本来就都是皇后的儿子。
在过继以前的正式场合上,李明也得称呼杨氏为“姨娘”,称呼长孙无忌为“舅舅”。
过继以后也还是这么叫,并没有什么区别。
“如何,这份赏赐足以表彰你在辽东的功绩了么?”
李世民小声问道。
李明收拢发散的思绪,轻叹道:
“其实给我个平州和营州就心满意足了……”
半个嫡子宣称,加皇位的四分之一边屁股。
这可比他琢磨的什么“尚书令”、“都督中外诸军事”之类的名号实在多了,也烫手多了。
“呵,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在说什么?”李世民呵呵一笑:
“‘辽东的每一寸土地都是老子我亲手打下来的,与我的皇帝老子何干?’”
李明也笑了。
“你不否认?”李世民玩味地翘起眉头。
“皇帝陛下言出法随,臣子怎么敢胡乱否认呢?”李明不无揶揄地回答。
李世民敲了他一个脑瓜崩,闷声道:
“收拾收拾准备出发。”
李明愣愣地挠着头:
“还要去哪?”
“长孙家的祠堂,你也算半个长孙家的人了,总得过去打个招呼。”
“哦。嘶……”
李明在脑子里迅速盘算起来。
如今我是长孙皇后的儿子,而长孙延又是长孙皇后的侄孙子。
那我岂不是成了长孙延的表叔了?
超级加辈的李明,终于有了点皇后之子的实感,脚步轻快地离开宗庙。
转头撞上了李承乾。
冤家路窄。
“皇兄好。”李明姑且问候一句。
李承乾倒是相当洒脱:
“不必拘谨,从今日起,你我便是亲兄弟了。”
“嗯,好。”李明应付一声。
和李泰那样的亲兄弟吗?
李承乾俯视着这个装傻充愣的小弟弟,微微一笑,便俯下身子,在李明耳边低语:
“皇弟倒也不必这么提防孤,孤知道,一切都是父皇的旨意,非皇弟所能改变的。”
承乾老哥的头发丝落在李明的脖子上,搔得他痒痒的。
“我不知道皇兄在说什么。”李明下意识地站远了一些,挠着脖颈。
“那孤说得不妨更明白些。”李承乾笑容不变:
“孤不想杀你,想杀你的不是孤。”
“你说什么?!”李明悚然一惊。
李承乾已翩然离去。
什么意思?
难道太子也发现皇恩是有限的,我头上的皇恩多一些,魏王李泰的皇恩就少一些,反而方便他各个击破?
还是说,太子只是在麻痹我?他一直在琢磨怎么干死我?
“升级”的火热渐渐冷却,李明的脑袋冷静了下来。
平心而论,这次过继是一把双刃剑。
这让他像一座灯塔。
既能吸引朝臣归附,让他迅速在朝中也培植起自己的势力,弥补他最大的短板。
同时又会吸引魑魅魍魉,使反对者对他的攻击愈发猖狂。
李二陛下把一切矛盾都摆在台面上了啊……
也好,矛盾不是靠掩盖就能藏得住的。
大家公平公正、正大光明地争一场,好过阴谋诡计偷鸡摸狗……
李明正思索着,发现自己两脚离地了。
被搂进了柔软的怀里。
“小明你还愣着干什么?走呀。”
李明达姐姐随手抱起了他,就往外走。
虽然每天晚上都睡一起,但李明还是忍不住想问:
“你这……是不是又大了?”
指的是力气。
因为他知道,历史上的李明达早逝。
所以在半年前启程去辽东时,他专门为李明达制定了健康的饮食和锻炼作息。
结果,大概是天策上将沉睡的血脉在她体内觉醒,效果拔群。
这也太拔群了……李明枕着开阔的胸怀,胡思乱想着。
我也是多虑了,她这么健康,怎么可能会早逝……
…………
在高士廉以及全体长孙疑惑的目光中,李明又给长孙家的列祖列宗磕了一圈头。
按理说,皇子过继,是不需要给外戚家族这么大面子的。
但李世民本着做戏做全套的精神,还是让李明在长孙祠堂又演了一遍行为艺术。
也是安抚一下妻族的心情。
这样一套骚操作下来,就给了朝臣们充足的话题,让他们能为“礼仪”问题撕逼上几百个回合。
从李明嫡庶之争,到长孙宗族该不该认李明之争,都够水好几期朝会了。
这样,就能转移朝臣的注意力,忽略皇帝真正的重点:
平衡四位皇子的势力。
然而,当皇帝驾临宗族祠堂时,长孙家族之长、大司空长孙无忌,居然称病不出。
已经把不满写在脸上了。
“陛下,这……”长孙无忌的舅舅高士廉十分尴尬,左右为难。
李世民倒是洒脱:
“无碍,让辅机好生休养。”
长孙无忌这态度毫不意外。
而李世民也没有问罪的意思。
既然是“平衡”,那就不能一味地抬升李明。
其他势力同样不能过分打压。
所谓帝王权谋,便是端水的艺术。
…………
“陛下糊涂,陛下糊涂啊!”
长孙无忌躺在床上,气得胃疼。
居然把那最讨人厌、他最忌惮的皇子李明,过继给了他妹妹,过继给了长孙家族!
难道过继之后,李明就真成了嫡子,成了长孙家族的一员,他的亲外甥?
他俩的生死恩怨,难道就一笔勾销了?
狗屁!
变的只是一个名号!
名号可以很重要,让李明正式拥有争储的资格。
名号也可以无关紧要,李明还是可以毫无心理压力地报复他长孙无忌。
“如果,如果真让此子夺魁……”
会发生什么,长孙无忌都不敢想。
因为他自己心里最清楚,他对李明干过了什么。
而李明也不是傻子,同样清楚这一点。
“他会放过我么……不,不可能。
“看他在辽东干的那些事,杀士族、杀蛮族,铁血至极,绝非怀柔之人!”
长孙无忌苦恼地抱着脑袋,念叨起了另一个名字:
“李承乾啊李承乾,你误我,你误了整个长孙家啊!”
要不是这位长孙家的太子望之不似人君,怎么会被野心儿钻了空子,演变成如今四子夺嫡的格局?
我长孙家族的大好局面,被李承乾白白浪没了啊!
“要不我还是急流勇退,苟全性命吧……
“陛下,我能辞职吗?致仕,乞骸骨,离任,不干了!”
就在长孙无忌胡思乱想,疯狂为自己寻找退路时。
小厮在门外敲敲:
“相公,有客来访。”
“不见!”
“相公,是晋王殿下。”
晋王……李治?
长孙无忌想起了那位老实乖巧、总是和李明达在一起的温和小孩。
他是妹妹的幺子,也是陛下最疼爱的幼子——在李明横空出世以前。
嗯,妹妹的儿子,长孙家的……
长孙无忌的大脑飞速运转,立刻从床上坐起:
“快快有请!”
会客堂门外,李治怯生生地探进脑袋。
见长孙无忌身体康健,他看似由衷地轻舒一口气,将语气在“亲热”与“恭敬”中拿捏地恰到好处,唤了一声:
“舅舅。”
这一声舅舅,让长孙无忌的心都快化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