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7章 我也想节制天下兵马
李世民饶有兴味地看着一群重臣抛出雪片一般的奏本,却只是要弹劾一个长安令。
虽然今天是商议钱荒大事,但他也并没有立刻出言制止。
而是继续欣赏这起百年难遇的官场奇景。
国公、尚书们面红耳赤,对一个小小的五品县令重拳出击,这场景属实难得。
这些达官显贵们,显然是被李乾祐小老弟给搞破防了。
至于个中缘由,罪魁祸首李世民是最心知肚明的——
李明那厮预先在纸币上动了手脚,轻飘飘一纸政令,就把李乾祐“辛辛苦苦”贪污的纸币给废了。
这本来不是什么大事儿,只不过是贪污犯竹篮打水一场空罢了。
问题是,李乾祐素来喜好借献佛,把贪腐来的资产三七开,那七成还是其他官僚的,以给自己买平安。
平时,这策略还是挺好用的。
直到这次,李明悄默声地把这笔李乾祐借的,给作废了。
消息灵通一点的官员,只当是被那县令当成蠢货,白塞了一口袋废纸,替他白出力摆平了一些“事儿”。
比如李明殿下的问责什么的。
而消息闭塞一点的官员,那就倒霉了。
拿着过期作废的废纸去粮仓兑粮,被怼了一顿回来了。
丢脸丢大发了。
就这样云淡风轻地一操作。
就把李乾祐,从人人口中的大宝贝,一下子给变成了口诛笔伐的大奸臣。
“卿等的诉求,朕已知晓,你们稍安勿躁。”
在李乾祐被群臣的口水淹没以前,李世民还是出来替他打圆场了:
“现在正值用人之际,李乾祐罚俸一年,降职续用。”
正五品的长安县令,就这样跌到了六品。
李乾祐被喷得意识模糊,扣了工资降了职,还得跪谢主隆恩。
这不是客气,李乾祐是真的感谢陛下。
要不是被李世民挡了一道,他估计已经下狱被千刀万剐了。
“只要李靖还在,李乾祐始终是一颗能牵制他的棋子,不可妄动。”
李世民当了十几年的皇帝,对朝堂的格局非常清楚。
他熟悉几个主要大臣大将的弱点,并能娴熟地利用这些弱点,进行制约制衡的招数,以此驾驭手下。
这便是法家治国“势术法”之中的术。
李乾祐就是李靖的那个弱点。
他唯一的作用,就是让他的军神堂兄头疼,以此制约之。
相比之下,他那点贪污的小毛病,根本不是事儿。
老李手下的“污点”功臣要多不少。
有因贪污蹲过局子的侯君集,有因贪污蹲过局子的李道宗,有因造反润进山里的薛万彻……
嗯,怎么好像都是十四党的骨干成员……
“说起来,除了能给自己造势以外,李明那小子也很擅长‘术’啊……”
经过这次“李乾祐贪污案”的小风波,李世民发现,自己还是低估了李明的坏点子。
李明确实被他老爹坑了一把。
自己亲自动手,把李明要移交法办的贪污犯保了下来,相当于当众打这位新主政的脸,损了他的威望。
但没想到,这不肯吃亏的小东西,居然提前就有了布局——
在纸币上印了一串独一无二的神秘数字。
虽然没能如愿以偿地把李乾祐送进监狱。
但从某种程度上讲,也算是“成功追回赃款”了。
因为李乾祐贪出来的钱,被宣布作废了。
而这笔钱所对应的购买力,又被重新印刷了出来,并绕过“县衙”这个层级,直接由民部发到了长安市民的手里。
贪官拿到废纸,百姓得到商品,这不就实质上等同于“追回赃款”么?
如果这次发的是铜钱或别的实体货币,是绝对达不成此等收放有余的效果的。
一旦被贪、或被抢被盗,就只能默认损失了。
“‘纸币’这工具,真是越看越让朕欢喜。
“李明那小子,是算到了这钱会被贪污,所以提前在纸上做了手脚么?”
“那小子的战略布局,一直是很可以的。
“从选定辽东、剑指高句丽,占据地图东北角就可以看出来。
“势、术、法,样样精通。那莫非……”
李世民听着朝臣们的奏对,心思早就飘到了九霄云外。
李明今天不在,听其他人讲解钱荒的对策,总觉得不着调。
按理说,暂时担任“文官之首”的参知政事、同平章事阁下,也应该参加这次小朝会的。
但李明今天请病假,请房玄龄代为奏报。
当然,他生病是假,窝在尚书省进行着下一步布局是真。
与其浪费时间开会,不如抓紧时间干实事。
一切以解决钱荒为重,李世民便默许了他的翘班行为。
反正那小子就是不服管,从小翘课翘到大,早就习惯了……
“呵欠~”
勤政的李世民陛下,第一次在朝会上打哈欠。
群臣不做声,暗地里互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睛中看见了三分惊讶、七分了然。
当李明殿下上朝时,陛下那双晶晶亮的眼睛,都被他们看在了眼里。
而当李明殿下懒得上朝时,陛下纵容他,主动替他请病假,自然也被他们看在眼里。
显然,李明殿下处理钱荒的章程、尤其是这次处理“李乾祐贪污案”这起风波的手腕,深得陛下的欢心。
已经有点钦定的感觉了……
“虽然城市秩序有所恢复,但铜铁金属的价格尚未回归合理水平。
“钱荒尚未结束,铜铁短缺依旧,卿等还不可懈怠。”
李世民劝勉群臣几句,便宣布退朝。
交际李乾祐一改往日呼朋唤友的姿态,低着头,一个人匆匆离开了两仪殿,生怕和同僚们发生任何眼神接触。
刚涮了他们一把,要脸。
他离开众人的视线,脚步越来越快,几乎是跑着离开了宫门。
第一时间钻进了候在门口的马车,心急火燎地吩咐车夫:
“快去尚书省,快!”
…………
尚书省。
“呵欠~”
李明在帝国行政首脑的地板上打着哈欠,头枕着一叠帝国的机密要务,睡得格外香甜。
他今天发扬传统艺能,翘班不上朝。
借口是“还有工作要做”。
但战略规划都已经定好了,手下也都上朝开会去了。
他还能有什么工作,非得一大早做的?
单纯是和老爹闹别扭,不想看李二那张脸。
“奶奶的,当着全体员工的面削我面子,有这么当董事长的么?”
对李世民包庇李乾祐,他现在还耿耿于怀——
好家伙,原来你李二才是贪官的最大保护伞啊!
什么,你说相比贪了点纸片的李乾祐,贪污真金白银的侯君集、李道宗才是更大的贪官?我才是真正的贪污保护伞?
嗯……别转移话题,我说的是这个吗!
我说的是,李二当众削我面子的事!……
李明正枕着机密文件碎碎念,小吏来报:
“殿下,长安令李乾祐求见。”
“李乾祐?”李明有些惊讶。
真是说曹操曹操到。
那厮是收到了我给他的“惊喜”,来向我讨说法来了?
倒是好胆量。
“让他进来。”
李明完全把老房的房间当自己家了。
李乾祐气喘吁吁、踉踉跄跄地就进来了,像极了丧家之犬。
相比于这位演员用力过猛的表演,影帝李明则从容许多。
他一边咳嗽装成病恹恹的样子,一边故作惊讶的问:
“李明府,何故如此着急?现在不是朝会的时间吗?”
尽显资深表演艺术家的优雅与从容。
李乾祐一怔,都有点分不清眼前这淡然的小不点是真的还是装的了。
他顿时感到毛骨悚然,第一件事就是扑通跪倒:
“殿下我错了!”
李明略略惊讶地扬起眉毛:
“明府何错之有啊?”
李乾祐便痛哭失声,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辩解着,什么御下不严啊、纸币发行混乱啊、无意中扰乱了殿下的大计啊等等。
反正就是避重就轻的那套嗑。
李明也懒得和他争辩。
皇帝陛下的背刺,被他事先在纸币上埋的雷挡住了,双方打平,这起贪污大家就当做无事发生。
李明也逐渐理解了,孙伏伽等人对李乾祐敬而远之的态度。
既然怎么攻讦都没用,那还不如把他当空气,和他共存。
本来已经没有和李乾祐继续纠缠下去的必要了。
但李明觉得,这起贪污案中,还有一个细节他必须要把握住。
“李明府出身于陇西李氏吧?和寡人也是本家呢。”李明笑呵呵地和坐立不安的李乾祐套近乎。
你们这几个“李”都是不知哪来的暴发户,也有脸贴上我家——事关家族正统,连身段柔软的李乾祐也忍不住心里吐槽。
他颇有自尊地说:
“下官出身陇西李氏丹阳房,旁支侧系,不敢与帝室贵胄相提。”
说得谦虚,何必强调自己出身哪个房系呢,还不是看不起我们老李家……李明心里呵呵,面上继续诱导道:
“丹阳房,是个大系啊。”
其实他也不知道这丹阳房是什么来头,反正吹就是了。
“还行,还行。”李乾祐颇为自满地说:
“丹阳房出自晋朝东莞太守李雍,卫国公李靖也是出于这个房系。
“卑职为官战战兢兢,就是怕辱没了家族,让门楣无光。”
对这番往自己脸上贴金的无耻发言,李明没有吐槽。
而是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个名字。
“李靖?他也是你家亲戚?”
李明饶有兴味地问。
“正是,他还是卑职的亲堂兄。”
李乾祐也不隐瞒,这是朝中人尽皆知的事情。
“哦,原来如此。”
李明懂了。李乾祐这个五品县令,想要直接通天是不可能的。
中间肯定有一道“二传手”。
想来,那个二传手就是他的堂兄,卫国公李靖。
也就是说,李乾祐被关进御史台以后。
很有可能就是李靖在背后使坏,向皇帝求情。
这才让李世民知道此事,及时解救了李乾祐这个大宝贝儿。
“李靖,在背后与我掰手腕的,原来是李靖么……”
李明的脑海里,自然而然地浮现出和李靖第一次会面的场景。
还是在去年,在李孝恭的葬礼上。
那像个充满气的羊尿泡一样的普通小老头,一脸机警地告诫自己:
您其实应该更谨慎一些。
“李靖这次,只是单纯地想解救自己的堂弟?
“不可能,那样的战略家,一举一动一定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他莫不是站在其他皇子一边,想和我作对,故意借此事让我下不来台……
“靠,当时他警告我的时候,我还以为那小老头是好人。
“大唐的老头,都是老银币啊……”
李明打着肚皮官司,心不在焉地听着李乾祐继续客套。
他完全没有和这官油子套近乎的意思,能浪费时间和他唠,就是为了把这个二传手的姓名给套出来。
果然,真的有收获。
原来背后狼人是李靖么……
“那卑职就不打扰您了。”
李乾祐巴拉巴拉讲了一堆,感觉出来到对面的小领导明显是在应付自己,便早早告退。
他前脚刚走,房玄龄后脚就到了。
看着被少主搞得乱糟糟的办公室,老房强忍着跳动的眼皮:
“殿下,您在老臣的书房,接见了长安令?”
他的重点在“老臣的”书房。
李明似是完全没领会相父的意思,随口回了一句“嗯呐”,唐突地问道:
“房相,李靖原来是那个李乾祐的堂兄么?”
“是的。”房玄龄简短地点点头,一边吩咐小厮替他烧水煎茶。
李明紧接着问:
“你觉得,会不会是李靖借李乾祐这件事,来给我上眼药?”
“走走走!”房玄龄立刻挥退了小厮,确认左右没人,紧紧地把书房门关上,这才反问:
“殿下何出此言?”
李明说道:
“他能很方便地接触我的父皇,又是李乾祐的堂兄。
“我觉得就是他在背后使力,才让父皇这么轻易地放走了李乾祐。”
房玄龄自己亲自动手煎茶,不以为然地摇头:
“李卫公在背后为李乾祐出力不假。
“但有没有一种可能,卫公只是单纯想解救自己的堂弟呢?”
“真的吗?我不信。”李明抱着胳膊:
“李乾祐平安落地,差点伤了我在群臣之中的威望,最大的受害者就是我。
“要不是我提前在纸币上留了一手,这次事件很可能会严重影响父皇对我的评价。
“事关争储大事,李靖会这么轻率地做决定吗?”
从最大受害者和得益者的角度去分析,还真有点阴谋的样子了。
“嘶……”
被李明这么一说,房玄龄也不由得觉得,此事也许不简单。
但他又觉得,好像哪里有点不太对劲。
“自从西征吐谷浑后,卫国公便告病不出,不问政事。
“他现在年事已高,发妻也于去年故去。应该不至于……在此时跳出来站队吧?”
李明抿了抿嘴:
“难说。”
两人陷入了短暂的沉默,静心思考着这其中包含的意味。
李明缓缓说道:
“我知道了。
“李靖代表军方的意见,而我在大唐军中的势力不足,根基太浅。”
属于是用错误的前提,推导出了正确的结论。
“虽然侯君集、薛万彻在我手下,但他们现在已转入文职,并不掌管军队。
“我与唐军的其他将领,以及中下级将官、战士,完全没有交集。”
李明觉得,这是自己的最大短板。
京中的文官,不论心里服不服,反正面上是得听他统一号令的。
从行动上来看,也还算指挥得动。
但是在军队里,情况完全相反。
他在唐军序列之中,完全没有权力。
看看小老哥李治,好歹还是右武侯大将军,掌握着京城的部分守备治安力量呢。
另一部分守备治安力量,也就是左武侯大将军,则掌握在另一个嫡子、魏王李泰手里。
不仅是李治。
其他的庶出皇子,也都手掌着军权。
比如韦贵妃的儿子、纪王李慎,就是秦州都督府都督。
还有李祐是齐州都督、李恪是安州都督等等。
这么多皇子中,也就李明没有分到一点军权。
连名义上的都没有。
虽然李明在辽东给自己打造了一支军队——赤巾军。
然而,赤巾军体系和唐军的卫府体系是完全平行的两个机构。
尽管说内鬼薛仁贵打进了营州、平州两个都督府,算是渗透了唐军正规军之中。
但那也仅限于辽东一地。
出了那两州,对大唐的其他军队,李明是完全无法投射任何影响力的。
“军权时刻把握在陛下手中,殿下岂能轻易染指?!”
房玄龄几乎原地跳了起来,完全没有了平日的淡定:
“陛下对军权极其敏感,您要是乱伸手,那就欲速则不达了!”
作为父慈子孝的过来人,李世民对“我要节制天下兵马(〒︿〒)”可太有发言权了。
房玄龄是真急了。
因为他不立刻劝住,行动力超强的李明殿下,是真的做得出这种“弹老虎蛋蛋”的傻事儿的。
“这……那行吧。”
见房玄龄这么激动,李明也只能暂时压下这个大胆的想法。
同时,在他脑海深处,没来由冒出一个大逆不道的念头——
万一,他是说万一,李世民陛下有个……万一。
没来得及指定分割这么庞大的遗产,或者交接的过程有个……万一。
那,大唐的军权。
这支让当世和后世人都望而生畏的虎狼之师。
会落在谁手里呢……
“明哥!”
这时,长孙延闯了进来:
“下一批纸币都已经发下去了,根据测算,够城里的平民吃到下个月的。
“有些边远州县的存量可能要吃紧了,下一旬还要继续发吗?”
李世民摇头:
“这就已经差不多了,不用再发了。
“使用纸币是为了向市场注入流动性,释放出被民间窖藏的铜钱,而不是纯粹为了赈济。
“该进行下一步的规划了。”
李明又将注意力扳回到更紧迫、也更容易刷皇帝好感的内政诸事之中。
至于军事的话题,则被他抛到了脑后。
反正他有辽东赤巾军这个作为托底。
而且父皇李世民现在身体也不错,春秋鼎盛的,总不至于突然出什么岔子。
…………
“良人,我还是觉得,你和李明殿下见见面,当场澄清误会比较好。”
张出尘一边和风细雨地劝谏,一边拿生肉喂着家里那只大咪咪。
“你本身并不想与十四子生出龃龉,也不支持其他的皇子。
“何必因为与你毫不相干的误会,而招致对方嫌恶呢?
“毕竟李明是当下最有可能……对吧。”
李靖像燃尽的小老头一样,无力地靠坐在榻上,摇摇头:
“得罪皇子明后又唐突窜访,陛下会怎么看我?
“觉得我反复无常,还是另有他图?
“皇子明本人又会怎么看我?
“这只会节外生枝,越描越黑。”
张出尘无言以对。
“拜李乾祐那厮所赐,我已经被逼到李明的对立面了,想改正也没有机会,是彻底的死局。”
李靖仰头叹息,没有怨恨,只有疲惫:
“自从投唐以来,两次差点被太上皇问斩,又被当今圣人猜忌最深。
“被李明嫉恨又如何?多他一个不多,反正也是一把老骨头了。”
张出尘心疼地握住老伴儿的手:
“是两把老骨头。
“不论良人到哪里,妾身永远相随。”
李靖欣慰地笑了,同样紧握她的手作为回应:
“陛下这一家子,可把我俩折腾惨了。
“事到如今,我也不想再伺候他们了。
“带上那些年轻人,从此仗剑天涯,去南扶余的荒芜边陲逍遥快活,不比窝在长安担惊受怕、谨小慎微强?”
人生七十年,不趁自己的身体还走得动,出去闯一闯、浪一浪,这辈子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张出尘重重地点头:
“何时出发?”
李靖直视老板的双眼:
“就定在今年秋。
“萧道光组织起来的那批壮勇,训练应该有所成果了。
“而陛下也北伐薛延陀,不在京中,正是我们金蝉脱壳之机。”
作为戎马一生的军神,他早给自己安排好了后路。
拉起一支自己的队伍,在华夏文明光辉所照的藩属之地。
为自己,而不是为哪位陛下或者殿下,打下一片天。
只要手下有兵马,他就有了逍遥自在的本钱。
什么李渊,什么李世民,什么李明。
爷不伺候你们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