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6章 能歌善舞铳
燕长城已难寻,它原先是沿着努鲁儿虎山往东北延伸,和西辽河之间还有一片广阔的草原。
明初时,朵颜三卫当中的泰宁、福余二卫驻牧于这一带。过去几十年间,这里是科尔沁的牧场,因此如今也被叫做科尔沁草原。
但时代已经变了。
此刻,承德府以北,七老图山以东,努鲁儿虎山以北,老哈河下游以东,再加上老哈河与西拉木伦河汇聚成为西辽河的西北岸,这里分设大宁、哈州、临潢、庆州四个军民府。
由蓟州镇改成的辽西镇实则将岭南女真都包围了。
在以原先老哈河东面奈曼部为核心区域改设的哈州军民府东边,则是属于新到辽东镇管辖的通辽军民府。
此世本无通辽,但如今有了通辽这个名字。
在后世,通辽有着十分炸天的管辖区域轮廓,直插向大兴安岭。
但如今,它的核心区域只在大约原先燕长城的北面、西辽河的南面。
如今,西辽河畔正有两城大兴土木、加紧修建当中。
一座位于西拉木伦河与老哈河的交汇口一带,在它们汇成的西辽河北岸,这里是将来要控制住前往庆州的东线要道、遥控西辽河北岸巴林草原的临潢府。
北岸军城,南岸港城。原先的敖汉、奈曼等部本就凭着群山的天赐与大明进行着木马市易,此刻河流解冻,源源不断的大木从老哈河与西拉木伦河上游漂流至此。
既有大明哈州军民府自己供的,也有去年秋冬就先期到了新地盘的岭南女真卖过来的。
布扬古的弟弟布尔杭古在此主持。
“贝勒爷说,又得了四千阿哈!”已经开始尝到甜头的叶赫部头领看着远处繁忙的工地,兴冲冲地对布尔杭古说道,“大明还要筑很多城!就算只是卖木材,都不知道能赚多少。还有烧砖……”
布尔杭古却望着那座城,心里有些担心。
南面是大明辽西镇的大宁,西面留了一条狭路让大明能从西路到西拉木伦河北面的庆州,东边又是临潢、哈州,岭南女真其实被围得水泄不通。
以后就只能看大明脸色了。
听说东哥已经有了身孕,布尔杭古其实有些担心叶赫部西迁后的将来。
但他也没有多说什么,反正族中大事都由他哥哥和另一个贝勒金台吉做主。
“听说皇帝已经到大宁了。”布尔杭古开口道,“你就留在这里主持与大明的市易,我要回去准备一下了。要去通辽,贺礼和货物都要准备,参加比试的人也得选好。”
在这里的东面,则是位于西辽河南面的通辽城。
和临潢府城不同,通辽城似乎并不准备修筑城墙,而是七堡来代替防线。
七堡当中三堡位于北岸,四堡分布于南岸,中心则是位于西辽河南岸的城区。如今开始修筑的衙门、民宅厢坊都有围墙,但不是高耸的城墙。条块状的各个衙门、厢坊之间是宽阔的泥土街道,如果将来当真还要经历战事,骑兵虽然可以冲入城中,但其实要在街道上面临各个方向的小厢坊、衙门里的兵卒、民壮,实则是一种巷战了。
当然,此刻这种设计所传达出来的意味更加自信:大明认为尽管已经深入到了这里,但既不需要重新修长城,更不需要必须建坚城。
火器时代,城墙的作用越来越低。
如今仍要修部分寨堡,无非过渡阶段,而且只是尽量划分军民的需要。
此刻通辽这里最热闹的却是南面的一片草原。
大明天子要到通辽会盟诸部,场面哪里能小?
此刻正在营建的首先是行殿,另外还有要划分给各部的营帐。
但更引人注目的,却是中间的大片宽阔草场。
足足阔有两余里的草场里,如今正由大明礼部、工部和枢密院的官员们安插各色三角小旗帜。
而草场里,另有近百旗在围着奔跑。
“侯爷,和鞑子马上较劲,那咱们不是吃亏吗?”
草场中央,从西北跟着麻贵到辽东的杜松有些不解地开口发问。
出边墙扫荡辽河套,攻灭了察哈尔岭南四部,麻贵只从宁虏伯进封为宁虏侯。
比不得刘綎,更比不得俞咨皋。
毕竟刘綎是转战万里,又恰好赶上了合围察哈尔汗庭大军的时机,更是参与了对建州女真的合战。而俞咨皋,都是苦战、奇功。
麻贵主要靠的是大明的势,此刻面对杜松的疑问,他的回答也是大明的势。
“吃什么亏?没得辽河套之前尚且不吃亏,将来有了更多好马、更多归顺牧民,难道还能比现在差?”麻贵轻松写意地说着,“况且只是比马速、骑射,明军好手也不见得逊色。”
会盟也不能只是干巴巴的会盟,总要有节目。
这一大片草场如今就筹备着皇帝要求的节目:通辽大赛会。
听皇帝的意思,以后还会常搞,至少也是两三年就搞一次。
胜者自然有赏,不单个人,外藩部族还能依据总成绩得到额外的边贸堪合。
麻贵专门来这里倒不是为了看他们在这里训练,而是另有要事。
没过多久,部下快马来报:“都督,到二十里外了。”
麻贵精神一震:“走!”
被杜松等人簇拥着,麻贵拍马南行。
骑行途中,杜松依旧嘴里问着:“侯爷,什么新铳这么要紧,要劳您亲自去迎?”
“那可了不得。”麻贵嘴角含笑,“若不是要加紧操练一番震慑外藩,天枢营又战损颇重亟待修整,那可轮不到咱们辽东镇边军来用这一批新铳。”
“有那么好?”
“若枢密院所言不虚,那可好得不像话。一会就见到了!再说了,迎的可不只是新铳,还有定国公呢!驾!”
麻贵有些迫不及待了。
按理来说,已经从更靠南的锦州、义州、沈阳等地运抵此处的大型明威炮已经很足以震慑外藩。
一炮轰出,远可达三四里。再加上东边传来的千里镜观瞄神效,哪个不怕?
但枢密院显然对这种新铳的期待更高,对麻贵的密令当中明说了:此铳造办不易,尤其是子弹,万万要寻觅好手,先熟悉新铳,再实射子弹。大典之前,即便是操练,每人最多也只能先射实弹三匣共二十七弹。
一共只给他们送来了一百支新铳和九千颗子弹。
奔出了十余里后,终于见到了专门运送这些新铳和子弹的队伍。
“定国公,有失远迎,一路可还顺利?”
“晚辈惶恐,宁虏侯竟迎到了这里,哪里还能说是有失远迎?”徐希臯下马与之见礼,又望了望北面,“还有多远?”
“不到二十里了。小公爷再辛苦一阵,就算慢些走,也不远了。请!”
再回马上,两人行在前头。麻贵看了看后面的车子,只见一口口箱子封条结实,押送队伍全是亲军当中负责仪仗的锦衣卫。
当然,也有另一批将从山海关附近移防新边的边军刚好护送而来。
定国公是和缩减版的卤簿大驾一起过来的,这一路当然顺利。
而这些新铳随卤簿大驾同行,也是在向麻贵传递它们的重要性。
一路闲聊到了地方,徐希臯眼神惊异:“这便是会盟场地?”
“不错,如今还在加紧赶建。”麻贵指着前方,“新边简陋,如今还是只能先在军帐里歇息,还请小公爷多包涵。”
“侯爷哪里话?我虽然打小在国公府长大,如今既奉皇命,那是陛下恩典,正要多历练。”徐希臯肃然道,“先把枢密院要运至通辽的军资收好吧。”
爷爷一辈子主要都在祭祀,现在徐希臯承袭了定国公的爵位,这一次会盟诸部的大典,英国公张维贤却向皇帝举荐让他来。
立下功劳回京总督了京营,张维贤似乎认为他接李成梁的手把京营的事理顺更加重要。
但与此同时,真正上过一次战场之后,张维贤也在尝试树立他在旧勋臣之中的威望。对年轻的定国公,张维贤同样希望他能历练历练,别只在京城混吃等死。
被嘱咐过许多,徐希臯来了这里言语之中才那么多谦虚。
眼下第一个目标顺利抵达通辽已经完成,他就要完成第二个目标了:取得辽东镇签收这批军资的凭证。其实他并不知道自己运送的是什么军资,走的居然不是寻常方式,而是由他带着与卤簿大驾同行。
所以看见麻贵期待不已连连点头之后,他也有些好奇:“侯爷,这批军资是什么?从遵化拉上的,枢密院严令封条不得有损,若有失毁必定从重严惩。”
“新铳。”麻贵言简意赅,“我也想开开眼界。这次要震慑外藩,应当主要是靠这些。”
“新铳?”徐希臯听完恍然大悟,“听说遵化军工园确实一直奉旨在研制新铳,前年陛下专程过去便是为了这些。一会可要试射?我也想开开眼界。”
“如今既然都发到边军了,自然不会再多守秘,小公爷一会就见到了。”
先到了位于行殿所在北面最先建好的南岸定辽堡当中,诸多箱子都被运到了军仓之中。
清点了数目之后,麻贵签收完毕就迫不及待地打开了箱子。
然后竟是意外之喜。
“千里镜?”他一眼看去就认了出来,于是顿时两眼放光,“是了!既然袁都督那边都送去了一个,这次既要震慑外藩,通辽这里岂能不送几具来。”
没想到这样的东西,枢密院竟然没告诉他这回也有。
于是就显得那新铳更加重要了。
打开了第二个箱子之后,麻贵才看到箱子之中摆得整整齐齐的新铳。
只看一眼他就吸了一口凉气:“这铳管……不是寻常钢铁吧?”
“这我可不懂。”徐希臯也很好奇,“既是新铳,想必不只铳管用了新东西。”
麻贵连连点头,小心翼翼地拿了起来端详,然后才愕然嘀咕起来:“没有药槽,这各东西又是……”
他看向了随定国公一同过来的大匠,只见他憋了一路,这时才洋洋得意地说道:“此铳,陛下赐名九雷铳。侯爷,先开弹箱吧。侯爷选好的边军都到了,我再专门教习用法。”
“杜松,人都到了吗?”
“都到了,眼巴巴等着呢。”
嘴里答着话,他也伸着脑袋在那里端详。
确实像麻贵说的一样没有药槽,鸟铳一样的鸟嘴也没有了,还多了些别的零件。
最引人瞩目的当然是那个扳机前面的方形铁匣。
弹箱也被打开,这时他们才大惊失色。里面既不是一小包一小包的火药,也不是一颗一颗的弹丸。
一眼看去,黄澄澄的让人感觉似金似铜,而一颗颗子弹竟是条形的,只一端尖圆。
“侯爷。”那大匠伸手将麻贵手里那杆九雷铳先拿了过来,然后就说道,“此处有个机关,拨开按下,就能将弹匣先卸下来。”
麻贵等人目瞪口呆地见他一拨一按,只听得“咔哒”一声轻响,那个方匣果然被他拿了下来。
把九雷铳先还给麻贵之后,他又走到弹箱旁边。
“一匣可先放入九粒子弹,故名九雷铳。”那大匠感慨着,“铳身虽精巧,可这九雷铳最难之处倒是这子弹。如今,军工园一共也只做出来了一万三千弹,大半都在这了。从前年到如今,这种新子弹费的银子少说也有四五十万两了。”
“……”麻贵听了这个数字两眼瞪大,“这子弹……是金子做的?”
“自然不是金子,是铜。”那大匠捡了九粒子弹,熟练地一粒粒往里按,“往后啊,这弹壳能捡回来还是捡回来。不过弹壳虽要用铜,却远不及其中雷火帽金贵!要不是二月里京城忽传喜讯,说是博研院的供奉们终究制出了这雷火帽,这次运来的就还是老铳、老子弹。”
“……你说的这老铳,军中是不是也没用过?陛下前年去巡视的那种?”
“那是。就算那种老铳,也比鲁密铳和鸟铳好多了。”这时他已经装好了子弹,又要回了九雷铳,“子弹都装入匣后,像这样先卡住一边,再送进去,听到这声,那就是装好了。”
说罢握着铳:“烦劳这位将军再带九粒子弹。侯爷,靶场在哪?”
“这边请!”
“千里镜也可带上。”
一行人期待地到了位于这定辽堡西南侧的靶场之中,这里的校场方圆也只三四百步罢了。
“那箭靶有多远?”
“这里过去……两百二十七步。”杜松直接开口,“这九雷铳打近还是打远?”
“鸟铳最远都可至三百步,鲁密铳可至四百步,这九雷铳自然远胜。此前试验,最远七百步也射死了牲畜,道理完全不同,不可同日而语。”那大匠笑道,“不过我可不比军中神射,近一些吧,到五十步。”
听到他说这九雷铳的射程如此夸张,麻贵不由得张大了嘴巴消化了许久。
他当然清楚多出一倍的射程是什么概念,那意味着近距离接敌之前能对敌军至少造成不止两倍的杀伤。
“九雷铳的威猛不是能打得远,也不是又准又远,而是若熟练了,十息之内,九弹都能射出去。若提前装好了数个弹匣,各位将军明白能怎么用吧?”
“你说什么?十息九弹?还……只用换弹匣?”
“陛下奇思妙想,谁能想到真可以做出来呢?”那大匠叹服不已,“枪样就是陛下画的,就是如今造办不易。要想像陛下说的大明军卒至少人人一杆九雷铳,那可不知要到什么时候了。精铜,精钢,弹钢……”
他嘴里念叨着,麻贵还在消化“速射”的概念。
到了五十步远的地方,那大匠才斜身看着他们:“各位将军瞧好了,用的时候是这样的。要先拉栓推弹入膛。这九雷铳寻常时要好生润养,也是陛下巧思,这铳身几处要紧零件都是单独铸造再拼起来,寻常时可以拆开。要不然用得久了,难免卡住。等会我再教怎么拆开润养……”
一颗颗脑袋都伸着,只见他一只手握着侧面一根小铁杆,一压一拉然后又一推再回位。
“听到这脆声了,那便是有一粒子弹入了铳膛,此刻只要一抠扳机就能击发。”
说罢朝向了远处的箭靶,嘴里又说道:“看见铳管前头和这里了吗?这叫准星。依博研院的算学供奉说,只要瞄得三个点在一线上,就是击射之时。当然,若要射远,还要望风,要估一估子弹下坠。这些对神射好手来说简单,而且熟能生巧。”
只听“砰”的一声,他已经抠动了扳机,而远处箭靶虽没什么动静,但它后面的墙垛上却冒起一缕烟尘。
而近处除了铳口冒出的烟,则是随着他再拉一下枪栓而被带出来的弹壳。
“靶射穿了!”目力好的杜松已经瞧见了那边的结果,再回头看着被带出来掉在地上的弹壳又张大了嘴巴,“……子弹没出去?”
“只是弹壳。”麻贵看得分明,捡起来之后还烫手,他不由得喃喃自语,“这是怎么拉出来的?”
“所以造办极难!磨刻不易!像这样,再来一次,又有一弹入了膛。”
又是砰的一声,这次他就没再继续解说,而是一直那个样子,拉栓填弹,连连击发。
一口气把九粒子弹都打出去了,他才放下了枪说道:“用法就是如此。各位将军亲见,像我这样的只要熟练了也能这么快就射完九弹。火器之道真是没有穷尽啊,不知道有生之年能不能见到陛下所说的一息三千弹之蛮夷能歌善舞天机铳。”
“一息……三千弹?”麻贵觉得自己听错了,“陛下说的?”
“陛下说能,那肯定能!”那大匠像是个狂信徒,但他指着九雷铳,“这玩意,一开始打死我们也不信能成,如今不是成了?”
“这已经是宝贝了,宝贝!神铳啊!”
麻贵接过来爱不释手地抚摸着,眼神看来让人害怕。
徐希臯一眼看去,只见这些军汉个个眼里都是精光,直像麻贵手上的是个烧死人的美娇娘。
但他能理解。虽然是自小养尊处优的小公爷,可毕竟是勋武之家,知道这种能连射、用起来还如此简单的火铳意味着什么。
不用临阵装药,熟练了之后瞄准着也能拉栓填弹然后随心击射,如果数量够多、子弹管够……
麻贵终于明白为什么这个东西比千里镜还要重要了。
这是每一个兵卒都能用上的,是能彻底改变眼下战争态势的玩意。如果大明的步卒用的都是这九雷铳,还有多少血肉之躯能近身?大炮不方便拉着深入太远,但只要有了千余九雷铳兵,带足子弹……多大的草原都能横着走了。
“这神铳究竟是……火药在子弹里?没有引药,怎么引燃的?那雷火帽……”
麻贵如今渴求着知识。
“听说炸死了四个道童,还有位道爷一条腿没了,这才炼出这雷火汞!”那大匠唏嘘不已,“有了此物,将来再不用引药了。先是九雷铳子弹,接下来还有明威炮,都得大改,以后打到十里外都是等闲。再加上千里镜和射表,一打一个准。各位将军,如今就是大大缺铜!”
“缺铜还不好说!”杜松两眼都红了,“哪里有铜,就打到哪里去!侯爷,予我五百……不两百就够了!不管是漠北西域还是滇南东洋,哪里有铜,我就能打到哪里去!”
“等闲事,等闲事啊!”麻贵仰天长叹,“恨不能晚生二十年!”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