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泰来和黑指挥一直闲聊到了半夜,涉及到宣府镇的方方面面。
只要不“恶意”引导话题攻击许巡抚,黑指挥还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
眼看夜色深了,林泰来准备去休息,黑指挥这才小心翼翼的问道:“我那义子黑风虎在京城如何?”
这句话的意思,其实就是询问武试成绩了。
林泰来答道:“我出京时,武试还没有完全结束,但是在文场考试里,我给他定了个第一名。”
黑指挥万分感激的说:“多谢!下官感恩不尽,真是无以为报!”
懂行的都知道,武试分为文场和武场,文场定去留,武场定名次。
文场得了第一,那么就肯定能中武进士了,无非就是名次高低。
中了武进士后,有官职的升一级,无官职的给官职。
主要是黑晓子嗣也不繁茂,当年没有子嗣,就收了一个同袍遗孤为义子,取名黑风虎。
谁知道五六年前又亲生了一个儿子,取名为黑云龙,指挥佥事这个世官将来肯定要交给亲儿子继承。
那么义子黑风虎的出路就成了一个问题,如果这次能考中武进士,相当于解决了黑晓一个心病。
“不打紧,一点小事。”林泰来很无所谓的摆了摆手,“我看那小子也挺懂事的。”
黑风虎就是在搜检入场时,当众对林泰来喊出“老恩师”的那个考生。
这让林考官心情不错,就不图报答的白给了他一个文场第一,相当于保送武进士。
世事就是如此,在黑晓这样草根出身的武官眼里极为难办的事情,林考官高兴了提提笔尖就解决了。
晚上临睡前,林泰来又仔细想了想自己当前要做的事情。
第一件事情,就是“斡旋”北虏右翼的内讧,黑晓已经把思路讲解明白了,只需要极限施压就能白捡功劳。
最大的难点反而是自己人这边,毕竟宣大这边还有总督、巡抚,估计都想把持斡旋权力。
若想争斡旋之功,就得先把己方的督抚都压下去。
想到这里,林泰来忽然理解了什么叫“攘外必先安内”啊。
第二件事情,就是整治宣府巡抚许守谦。
本来单纯只是为了帮李如松出气,但现在许守谦许巡抚又成了斡旋之功的竞争者,那就更是必办不可了。
哦,对了,或许还有第三件事,那就是奉旨巡视宣府镇巡不巡的吧,先办了前两件事再说。
林钦差泰来暂时忽略了第三件事,又开始琢磨巡抚许守谦这个人。
在京城时,吏部的赵老头曾告诉林泰来,去年有科道弹劾宣府巡抚许守谦贪鄙。
但是吏部有人为许守谦辩解,极言许守谦有边才,所以最后许守谦继续留用了。
在史料上,也许就是这样记录的,似乎平平无奇,只是一次普通的人事公务。
但往深里想想,许守谦和赵南星是同乡,而吏部核心业务岗位都把持在陈有年、赵南星、顾宪成这帮人手里.
所以有时候林泰来真的很难理解,清流势力这些人或者说未来的东林党,凭什么能理直气壮的批判别人任人唯亲、裙带关系?
到了次日,林泰来对黑晓说:“昨日多有打扰,今日欲离开贵府,另找其他地方。”
黑指挥连忙挽留道:“莫非是下官款待不周,慢待了贵客?”
林泰来话里有话的说:“我怕会给你带来麻烦。”
黑指挥回应道:“怎么会有麻烦?下官也不是怕麻烦的人。”
林泰来想了想,又道:“如果你有这个心意,帮我办件事也好,很简单的小事。”
从黑府这里出来后,林泰来就前往财神庙附近的户部驻宣府行司。
宣府城里面的机构和官员非常多,除去耳熟能详的巡抚、总兵官、监军太监、万全都司、宣府三卫等衙门之外,还有户部行司、刑部行司等等。
顾名思义,户部行司就是户部直接派驻宣府的分署。其实也不止宣府,九边都有户部行司。
因为朝廷每年都要往九边输送大量白银也就是军饷,所以才会就地设置户部行司专门管理这些现银的开支。
比如宣府镇,今年朝廷计划发放的官军抚赏年例银合计二十九万两,用于贡市的马价银十八万两。
这几十万两银子就先运到宣府城里的户部行司,再由户部行司负责发放、划拨,当然也不是一下子送到。
托张居正的福,现在边军的年例银还能比较正常的发放,等万历皇帝再摆烂二十年,年例银就开始逐年拖欠了。
户部行司的主官称为督饷郎中,也是由户部派出和管理的属官,上级是户部而不是督抚。
要不说宣府这地方机构很复杂,水不深但很浑。
林泰来先去对面财神庙转了一圈,然后才不慌不忙的站在了户部行司门外。
这里门脸不大,甚至都不能称为“大门”了,装饰也很朴素,低调的完全看不出来像是财神爷衙门。
林泰来表示可以理解,毕竟宣府镇最大的银库就在里面,当然不适合张扬。
常年存银的地方,必定有重兵把守,林泰来也不敢造次。
于是就亮出了敕书、凭照、关防三件套,让门丁传话,招呼督饷郎中出来接客。
现任督饷郎中姓文,很快就出现在行司门口.
他满脸都是疑惑的看着林泰来,这位奉旨巡视的钦差看起来不太正规的样子.
官场上讲究程序章法,哪有这样办事的?像是个不速之客似的。
林泰来没管文郎中怎么想的,进了判事厅后,直接问道:“京银解送到库后,是谁负责签发开支?”
如果换成几百年后的行话,这意思就是:本地的财政一支笔是谁?
文郎中答道:“自然是听从巡抚调拨。”
林泰来点了点头,很自然而然的说:“那么从今天起,没有本官签字,库银就不许动。”
文郎中:“.”
状元公你玩闹呢?一年几十万两的流水,你说负责就负责?
林泰来掏出了长方形的钦差关防,在文郎中的脸上拍了个印记,问道:“巡抚的关防就是关防,本官这关防就不是关防了?”
文郎中极力解释说:“上差你的职责主要是巡视,检查账本或者点检库银都可以。
但是关于日常管理事务和正常的划拨手续,上差没有必要直接干涉。”
林泰来再次掏出一份文书,递给了文郎中:“给你看个好东西。”
文郎中接过来,展开看去,只见得这是一份来自户部的谕令,由户部尚书王之垣亲自签押,盖了户部大印,非常正宗。
谕令里内容就是,吩咐宣府户部行司全力配合奉旨巡视宣府钦差林泰来。
这个谕令没有作出任何具体指示,似乎就是很场面的要求“全力配合”,但懂的都懂。
配合不全力,就是全力不配合。
文郎中很幽怨的看了眼林钦差,“上差有这道谕令,为何不早亮出?”
林泰来淡淡的说:“我本欲以普通钦差身份与你相处,没想到换来的却是疏远。”
文郎中急忙辩解说:“这并不是疏远,而是牵涉到责任问题.责任重于泰山,能叫疏远么?”
如果林泰来一说话,自己就全力配合,那所有责任都是自己的,出了问题自己就承担全部罪责。
现在有了户部谕令,自己全力配合林泰来,那责任都是户部的,自己只是执行命令而已。
林泰来懒得再计较,直接发号施令,“现在先听我的,四月份是惯例上的马市开张之月,是不是要往边市调拨马价银了?”
文郎中答道:“是,第一批六万两已经从京师解送到本库了,下一步就根据贡市情况往张家口堡划拨。”
“先暂停了!”林泰来简单粗暴的说。
文郎中愣了下,提醒说:“分守口北道、经理马市王大参临去张家口堡之前,嘱咐过不可耽误马价银。
上差莫非不知,这位王大参乃是大司徒的长子。”
林泰来不耐烦的说:“本官还是这王大参的长辈呢!他叫我姑爹!”
文郎中:“.”
抱歉,是在下多嘴了。
林泰来又道:“去跟马市那边说,今年情况特殊,本钦差奉旨巡边,要重新审核北虏诸部参加贡市的资格!”
听到这里,文郎中才开始真正重视眼前这位年轻的钦差。
这种扯起大旗,没有审核也要制造审核环节的手段,一看就是老官僚了,断然不可继续轻视。
其实如果不能掌握户部行司银库,这些命令就是屁话——你又不管发钱,审核不审核的没人搭理。
但林泰来就是坐在户部行司判事厅发号施令的,显然具有威力。
随即林泰来又从户部行司翻出了近期的文牍,对文郎中吩咐说:“把巡抚签押的资金划拨申文,全部退回去!”
文郎中劝说道:“不可不可,这样就太不专业了,我们度支衙门主要讲究一个拖字诀。
遇到那种来自上面的不合理请求,先放着吃灰就可以了,没有直接原件退回的道理。、
真要那样的话,就有点对上面挑衅的意味了,做法确实不合适。”
林泰来反问道:“伱在教我做事?”
文郎中暗叹口气,宣府户部行司的专业声望,只怕要一落千丈啊。
随后林泰来又环视了一圈厅内,“本官瞧着,你这判事厅不错,暂时借用办公了。”
文郎中感觉自己要抑郁了,不想说话了。
就在今天,宣府巡抚许守谦接见了一位来自北方的神秘客人。
正坐在许巡抚对面的这位客人,双耳坠着大环,上身半臂青锦袄,下身一袭绛裙,乃是一位充满了异族风情的美貌少妇。
按照大明的规定,除了边市之外,北虏不许进入边墙内,更不要说深入到内地了。
就连进贡、册封等仪式,也要在边墙之外搭建营帐和典礼台进行。
唯独有一个人例外,那就是北虏头领里最大的亲汉派三娘子。大明官方默许三娘子可以悄悄在边镇活动,并和边镇官员接触。
例如在前些年,三娘子和前任宣大总督郑洛的私人关系就很不错,据说两人相处如同父女。
三娘子可以随便进郑总督的起居之处,看到好东西也可以不见外的直接拿走。
但郑洛已经调回京师为京营总督了,三娘子失去了她最信任的边镇大佬,也只能换人寻求支持,所以才有拜访许巡抚的事情。
三娘子虽然不识汉字,但自学了说汉话,不甚流畅,但基本交流无问题。
此时她对许巡抚说:“今年大明朝廷发到张家口堡的赏银,可否增加一半?从十八万两到二十七万?”
这里所谓的赏银,其实就是马价银。
在大明朝廷的官方概念里,马市性质是贡市,北虏卖马的性质是进贡,而朝廷给的马价银性质是赏银。
所以朝廷官方在马市花十八万两购买三万匹马这件事,在政治语境里就是:大明天朝收到北虏三万匹马进贡,然后恩赏给北虏十八万两银子。
当然,这价格确实也不贵,双方各自都有得赚,皆大欢喜。
所以三娘子请求“赏银增加九万”的意思,其实就是恳请大明朝廷比原有定额多拿出九万两马价银,让北方部落能多卖一万五千匹马。
这些多出来的利益,三娘子要用来拉拢一些部落,支持她儿子布塔施里上位。
许巡抚“呵呵”笑了几声,答复说:“九万太多了,六万如何?”
然后又强调了一句说:“夫人能听懂本院的意思么?”
三娘子除了美貌,还以聪慧著称,怎么可能听不出来。
不就是向朝廷申请九万,其实只拨付给六万的意思么
然后三娘子答道:“六万两换不出一万五千匹马,至少需要七万五千两。”
九万减去七万五,能留给许巡抚贪污的,只能是一万五千,没法再多了。
许巡抚不满的说:“你还能获得本院的支持,只值一万五千两么?”
正在这时候,一个师爷走了进来,低声对许巡抚说了几句。
许巡抚脸色变了,脱口而出的骂道:“这什么王八卵子钦差?他以为这宣府是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