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0章 一封战报
在朝鲜国西线,平安道南边就是黄海道,黄海道再往南就是京畿道。
李如松兵团从平安道南下突进时,从黄海道直接穿过,但将骆尚志纵队三千兵留在了黄海道。
李大将做出这样部署,主要有以下几个原因。
第一是骆尚志纵队是步兵纵队,在急速南下时,跟不上马兵,影响行军速度。
第二是在攻打平壤城时,骆尚志受了伤,留在黄海道正好可以顺便养伤。
第三是黄海道成了后方,需要有足够力量维持稳定,同时确保粮草补给路线的通畅。
第四是按照林经略指示,北方各道要组建什么忠义救国军和维持会,需要大明官军给予一定支持。
当然,要说李大将一点小私心也没有,那也不客观,他还是有点小算盘的。
骆尚志本人是浙江人,麾下也都是南兵,与辽东系不是一个山头。
所以南下收复王京汉城这种辛苦事情,还是让辽东系兵马去做吧。
同时李如松更重视和习惯于骑兵加重炮的边军“传统”作战模式,对轻火器重视不够,而南兵相对更擅长轻火器,所以没被李如松太看重。
骆参将也没表达什么不满,遵照命令行事就是。
毕竟南兵的真正老大林经略已经去了东线,西线这边没人能压得住李如松,所以他说什么也没用,干脆暂时躺平。
不过正因为林经略能压得住李如松,甚至能直接镇得住辽东系将官,所以南兵和北兵的矛盾比原本历史上小得多。
骆尚志本营暂驻于南北交通干道上的凤山,以三千王师身份控制黄海道,还是很简单的。
这日骆尚志正在接见几个朝鲜国义兵头目,考量如何改组为黄海道忠义救国军的时候,忽然有亲卫领着几个风尘满面的朝鲜国人走了进来。
然后这亲卫禀报道:“这几个朝鲜国人突然出现在谷山,声称携带了天帅战报,寻找大明官军送达。”
谷山位于黄海道的最东北角,临近平安道、黄海道、咸镜道、江原道的交界处。虽然这里也在半岛中央的大山区里,但有条道路能通向东海岸。
骆尚志听到有林经略的战报,肯定要重视起来。
经略公率军横跨数百里山区深入东北咸镜道,与西线暂时断了直接联系,骆尚志也想知道经略公近况。
就是现在斗争形势复杂,这种非正规途径送到的战报,到底是真是假,还很不好说。
敌人伪造战报,迷惑大明官军,也不是没可能。
暂时没有审问那几个穿过倭占区送战报的朝鲜国人,骆参将先将战报拿过来阅览。
骆参将出自科举高地浙江余姚,地方文风鼎盛,而且他本人又是武进士出身,文化基础相当不错。
所以反复看了几遍手里的战报后,骆参将就喜悦的拍案道:“这战报是真的!经略公又克复重镇!”
左右一起问道:“何以见得?”
骆参将便指着战报上几处说:“看这个阵亡人数,二百九十九这样的数目,必然是经略公的手笔。
还有战报里对经略公多有批判,也足以佐证战报真的不能再真了。
若是外人伪造战报,哪能精准的切合这些特征?”
而后骆参将将战报抄作两份,一南一北分别传送。
向南自然是传送给已经抵达开城的李如松,让李大将了解一下东线的最新情况。
此时李大将正在开城一边休整,一边纠结。
距离王京汉城已经只有一百多里,仿佛触手可及。
而且如今倭兵不敢阻挡大明兵锋,一直在不停的南撤,传闻王京汉城的倭兵也在撤退。
如此看来,只要一鼓作气,似乎就能拿下王京汉城,独自完成光复朝鲜国都的功业。
但是出发之前,林经略又给过建议说:“攻势欲速则不达,前进至开城则暂停,可免受灾殃。”
打了这么多年交道,李大将非常清楚,林经略的预判往往是非常精准的,几乎就是“信则灵”。
这两种想法一直在脑海中缠斗着,足足过了一天,李如松也难以决定。
就在这时,骆参将将最新战报送了过来,李大将看到,林经略在如此艰苦的条件下,又成功杀敌一万余,并且克复朝鲜国蟒飞蛇兴之地,又彻底封死了加藤清正退路,顿时就受了巨大刺激。
“明日离开开城,携带干粮继续南下,你做先锋!”李如松对猛将查大受下令说。
战报向北则沿着成熟的路径,经过平安道、辽东镇等处,一直送达京师。
此时已经到了十一月下旬,京师今年的冬季比大多数往年都要寒冷,许多大臣都生了病。
有的人生病,除了亲朋好友之外并没多少人关注。
有的人生病,那就是万众瞩目,比如吏部尚书王世贞。
自从入冬以来,王天官就开始生病,最近已经卧床不起半个多月了。
所有人都感觉,王天官这日子不多了,不仅仅指的是肉体生命,更是政治生命。
即便王天官的肉体还能苟延残喘,但如果久病不起,不能正常视事的话,按惯例是要上疏辞职的。
不然的话,就会遭到清议抨击,被更加激烈的弹劾为贪恋权位、影响国事。
在这种政治环境里,王天官如果长期卧床,那这个吏部尚书就非常可能当不下去了。
除非特别被皇帝欣赏,即便常年卧床不起,也会被皇帝一再强行慰留。
更别说,王天官本身健康状况就不佳,熟悉王天官的人都知道,从六七年前开始,王天官就很虚弱了。
而近两年,大概也是因为出任吏部尚书的刺激,这才“回光返照”了一下。
当最后的潜能耗尽,身体状况就非常不好说了。
无论怎么看,吏部尚书大概率要换人了,这可能是朝廷里仅次于换首辅的人事变动。
所以私下里很多官员都在盘算和议论,下一任天官将会是谁了。
大明文官政治运行到万历中期时,已经非常成熟了,几乎每个高层职位的选拔都有对应规则。
只要没有皇帝或者林泰来这种变数,熟谙官场规则的人,往往就能提前猜出个大体范围。
比如吏部尚书的人选,往往来自其他各部尚书里资历最老的人,这是优先级别最高的候选人。现任王天官能上任,就得益于嘉靖二十六年进士和南京刑部尚书这两个条件。
但是细看如今的各部尚书们,熟谙规则的人发现,这次新吏部尚书可能要难产了。
户部尚书于慎行、刑部尚书陈于陛都是隆庆二年进士,今年还不到五十岁,这资历怎么能当吏部尚书?
礼部尚书是由阁老李春兼任,这更不可能当吏部尚书。
兵部尚书叶梦熊虽然是嘉靖朝老进士,但先前在地方当巡抚,至今才入朝一年,这资格也完全无法服众。
结果众人发现,工部尚书衷贞吉反而比其他尚书似乎条件更好,毕竟衷尚书乃是嘉靖三十八年的进士,这资历足够老。
但是让六部末尾的工部尚书直接进位吏部尚书,所有人都觉怪怪的,有点匪夷所思。
有一定竞争天官资格的官职还有吏部左侍郎,但现任左侍郎刘虞夔才四十岁,这岁数当吏部尚书更是扯淡。
另外还有个用人途径,就是选拔南京尚书来当吏部尚书。
但这个选择让京师官员感到没面子,王天官就是从南京选拔过来的,如果下任还是从南京选拔,岂不说明京师无人么?
于是官员们盘算和议论了半天,发现如果按照规则,可能没什么众望所归的合适人选担当下任吏部尚书。
此时另一种声音出现了,可以破例将左都御史孙丕扬迁为吏部尚书。
在正常规则中,总宪不能迁为天官,以避免利用监察大权夺位的嫌疑,除非在一些极特殊的情况下。
这次不少人就认为,应该特事特办,毕竟孙丕扬是如今朝廷中资历最老的进士,其他又没有合适人选。
而且两个月前孙丕扬刚从刑部尚书位置上迁为左都御史,在总宪位置上还没坐热。
在这种背景下,当咸兴府大捷的战报传到京师时,并没有引起太大的轰动,好像所有人都觉得理所当然。
林泰来这种人先登夺门、杀敌一万,还有什么值得稀奇的么?
又不是第一次第二次了,任何奇迹看多了也就那样。
不过在有心人的眼里,还是从战报里找到了劫材。
会同馆中,朝鲜国求援特使尹卓然看完了最新战报,随手放在一边,继续为自己的处境发愁。
按道理说,比起颠沛流离的朝鲜国君臣,尹正使阴错阳差滞留在大明京师,日子要安逸的多。
现在朝鲜君臣好几十号人还挤在宽甸堡,而尹正使在会同馆一人就能住着一个两进院。
就是时间长了,这囊中钱财就不够用了,京师消费不便宜。
虽说大明朝廷管吃管住,但不管娱乐,很多其他销还是要自掏腰包的,比如会同馆距离教坊司胡同就很近。
而且尹正使也学着明廷官员,从京师本地人家纳了个妾,这也是要钱的。
此时尹卓然正在长吁短叹,忽然有会同馆大使来通知说,礼部主客司主事赵南星来拜访。
对此尹正使没什么意外,毕竟礼部主客司就是负责与他这种使节打交道的郎署。
而赵主事和他最近也经常见面,彼此关系算是很熟悉了。
只是不知今天又有什么事情,难不成要将饮食待遇提高?
赵主事与尹正使见过礼后,问道:“关于最新咸兴府战报,阁下可曾看了没有?”
尹卓然恭敬的答道:“刚看过,正要写表文向皇帝陛下叩谢。”
赵主事又道:“咸兴府贵国太祖本宫被焚毁,难道阁下就没有什么悲愤之意?”
尹卓然不由得想起一个在大明新学的句子——皇帝不急太监急。
说实话,如果实力不够,悲愤又有什么用?不如装作没看见,免得自讨没趣。
赵主事又提醒说:“战报里也明写了,乃是经略林泰来疏忽大意,坐视贵国太祖本宫被焚毁。
你作为朝鲜国陪臣兼特使,对此总该有所表示吧?我们很多同道会为了贵国的遭遇而发声。
如果你自己都不发声,朝廷里还能有谁会帮你发声?”
正所谓闻弦歌而知雅意,尹正使立刻就懂了,这是想拿他当枪使。
但还是疑问道:“凭借这样的事情,根本无法扳倒九元真仙吧?”
两次出使大明,这次又滞留半年之久,尹卓然对大明朝堂的格局已经有一定了解。
赵主事含糊说:“没有指望借此扳倒九元真仙,只是另有所图。”
傻子都知道,这点事不可能动摇林泰来,只是想以此作为劫材,迫使林党退让而已。
至于劫材有多大,就看尹卓然这个朝廷使节哭的嗓门有多大。
尹正使不出来哭一哭,别人也不好站出来帮忙发声和扩大舆情。
尹卓然深深的叹口气说:“你应该知道,九元真仙在九连城,连杀了两个我国使节!”
敢拿林泰来的战报说事,自己同样也是使节,这条命够不够赔的?
赵主事便耐心劝道:“阁下不用担忧,林泰来其实不能将你如何的。
他之前能杀使节,第一是手握尚方剑和王命旗牌;第二是帅臣在外,有一定自专之权。
等他回到京师,要缴还尚方剑和王命旗牌,怎么对阁下不利?”
这话连赵主事自己都不太信,但还是要尽力忽悠对方。
“等林泰来回到京师时,只怕阁下也早已返程回国了!”赵主事又补充了一句宽慰说。
尹卓然摩挲着战报,犹豫着说:“九元真仙可是我最熟悉的天朝大臣,如今又正在为了复国而战斗,他乃是我国的大恩人,我怎能随便诋毁他?”
赵主事强调说:“他确实坐视贵国太祖本宫被焚毁,这不算诋毁。”
尹正使直接明说了,“我的意思是,得加钱。”
赵主事从袖中掏出几张银两汇票,不动声色的放在桌上。
尹正使拿起汇票,小心收了起来。
赵主事并没有阻拦尹正使的动作,他相信尹正使不敢收钱不办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