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4章 纠缠
“走慢些!”
随着身后传来的低声呵斥,张献忠便觉腰眼处抵上一把锐利事物。
那夜他本已顺着小路脱离了战场,只要出了金牛道便能回到广元城中。
可谁曾想,才走了数里而已,他便迎面撞上了刘进忠。
若是早上一半个时辰,他定会好好责问一番,但这时他的身边仅带着孙可望与数个侍卫,对方那边少说也有四五十人。
原本,他还想虚言应付一通,待到了安全位置再说其他,可预料之外情理之中的是,还不等他这里有什么动作,那刘进忠却已杀了过来。
后面的事自没什么悬念,一番恶战之后,侍卫们全都力战而亡,孙可望亦失了一条臂膀,而他自己虽没受了什么致命伤,但面对绝对的数量优势也只能不甘被擒。
事情到了这里,他自然晓得刘进忠已然倒戈,哪怕对方并未在第一时间将他带往鞑子那里,但张献忠也知道这都是早晚得事罢了。
不过那时的张献忠倒也没有彻底失望,甚至还趁着这个空档对刘进忠念叨起了陈年旧事。
可出乎他意料的是,那刘进忠明明是个叛贼,但却无有半点悔过之意,他这里才说了几句,对方竟就直接驳斥了起来。
什么滥杀无辜,什么重用奸佞。
这在张献忠耳中都只是一帮不辨是非的家伙用来贬低自己的陈词滥调而已。
若这些人能有他一半的眼光,当也能明白其中的不得已。
只是那时的张献忠已经晓得,事情到了这样的地步,他便是许下天大的承诺当也无法说动那刘进忠。
其后他也不再言语,直到被送进了清军大营之中。
老实讲,那时的张献忠虽没有彻底失去希望,但也知道这希望极其渺茫。
可天无绝人之路。
就当他一日绝望过一日,一日低沉过一日时,他却从清军士卒口中得知,刘文秀想要用明皇将他换回。
不得不说,这个消息就似黑暗中射来的光芒一般,让几近绝望的张献忠重新抱有了希望。
待到此时,他虽还表现得萎靡不振,可大西皇帝的心气却已彻底回来。
“劳烦照料好我那两个义子,待脱困之后朕必有重谢。”
对于张献忠的许诺,负责押送的那些清军士卒并没有多少反应,只是再没有推搡呵斥的声音传来,可尽管如此,他却还是从这点细节里品出了些不一样的东西。
看来豪格只是想完成这番换俘,并没有动旁的心思。
心念及此,张献忠既有些庆幸,又有些失落。
庆幸的是此番他当能成功逃出生天,失落的却是自己在豪格的心中的地位远不似明皇那般重要。
不过他倒也是纵横多年的枭雄,此等可笑心思也只存在了片刻便被他彻底驱散。
说到底,实力不如人,说什么都时无用的废话。
此时明皇手中已握有九省之地,能够称为服帖的也已有五六个省份。
与之相比,不但他张献忠算不得什么,便连险些鲸吞天下的大清也得避其锋芒,豪格想要将明皇握在手中自也是情理之中的。
随着心念的转动,对面那道明黄身影距他已仅有十步之遥,而当看清对方面容之后,本已觉得今番脱困当是无碍的张献忠却不由瞪大了双眼。
这.
就当张献忠看着那有些熟悉却说不上名字的少年时,却有一阵厉喝自押送队伍之中传了过来。
如此情形,他自是明白了当下情形,不等身侧清军再有反应便猛地往后一靠,紧接着便趁着身后传来的反推之力往对面跑了过去。
“有诈!!!”
不得不说,张献忠这等从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到底有过人之处,哪怕此时他的体力已经开始走了下坡路,但在清军士卒反应过来之前却也跑了三四步。
只是能被派来押送他们的又怎可能是寻常兵卒?
就当他还要再迈一步之时,不仅清军之中爆出了一声大喝,便连对面的大西士卒也都往他这里冲了过来。
出了这等变故,两军之间的那块空地立时便乱做了一团,而作为清军统帅的豪格仅只是张着嘴巴看向远处,却未在第一时间下达命令。
为何会这样?
没道理啊。
不是说好换俘的吗?
张献忠为何会突然发难?
难道是怕落了后手?
随着心念转动,豪格心中对张献忠的举动总算是有了一点猜测,哪怕他觉得此等猜测略有些无理,但面对现实发生的情况,他却也只能选择相信。
“正蓝、镶蓝两旗护军向前!”
倒也是罗洛浑在他身边,豪格的些许愣神并没有让清军失了先手,可当代替统帅下达军令之后,罗洛浑却转头对豪格说道。
“王爷,莫不如遣一军绕过敌阵,趁此机会直接拿下广元。”
嗯?
广元?
随着罗洛浑的话语声传来,豪格的目光不由投向了位在大西军阵之后的城池。
这次南下,他本就是奔着入川而来,虽然因着两番败仗而不得不选择撤回,但这却不能改变广元的重要性。
就如罗洛浑所言,此时的大西军已经全部依城列阵,若能趁此时机将其击溃,必定能一鼓作气直接杀入城中。
只是
心念转动之间,豪格不由将目光投向了那道明黄身影,而在一番思量权衡之后,他却一反常态否决了罗洛浑的提议。
“先不说那个,万事以拿住明皇为重。”
他想得明白,对大清而言,明皇的死活并不重要,只要能让大明的皇位再次空悬,那么这个将才缓过劲来的老大帝国势必会再次因皇位之争而陷入内斗之中。
可这对他豪格又有什么好处?
大明陷入内斗,谁都能从其身上咬下一块肉来。
届时不单多尔衮一系的人马能够再次从两淮出兵,便连大明内部也可能出现一个个军头。
此等情形之下,已然大战数月的豪格所部不光不能在第一时间将利益最大化,还有可能为旁人做了嫁衣。
与之相比,若能生擒明皇.
心念及此,豪格便将手高高抬了起来,待他再次放下便有数座小阵紧随两旗护军而出。
事情到了这里,好端端的换俘却有演化为一番大战的趋势,可当在场所有人都将注意力放到两军之间时,位处“大西”军阵之后的朱慈烺却对这番变化显得毫不关心。“陛下!他们打起来了!”
“哦。”
随着胡一青略有些兴奋的话语声传来,朱慈烺仅只是抬头往两军之间看了一眼便又在心中琢磨了起来,显然对换俘这档子事并不上心。
这场换俘对刘文秀很重,因为他要尝试救出自己的义父。
这场换俘对豪格也很重要,因为他要让大明再次陷入去年的那种状态。
可对于朱慈烺而言,这场换俘的最大意义也就是牵制清军,莫让豪格缩回关中而已,至于换俘的最终结果却不在他考量范围之内。
归到根里,所谓大西只余了一具空壳,哪怕张献忠能如过去一般逃出生天,但再想重整旗鼓却是千难万难。
这倒不是说张献忠在做了两年的大西皇帝之后便没了往日的能力,实在是当下的大明已然没了流寇生存的土壤。
所谓时也运也。
张献忠、李自成之所以屡次被官军剿灭,可兜兜转转之后却又能以极快速度拢起一大批人马。
这里面固然有明军各自为战、养寇自重的原因,但论到更深层次,却得将毛病看在土地兼并和横征暴敛上。
因着土地兼并,海量的百姓沦为了赤贫的无产者;因着横征暴敛,这些无产者连苟延残喘都无法做到。
而当有人奋起反抗之时,这些没了活路的百姓立时便会如遇到了烈焰的火药一般,将任何一个胆敢压制的事物炸个粉碎。
可现在.
火药已经耗尽了。
经历了这么多年的战乱,大明多半省份已少了半数户口,似川中这些地方甚至都可称得十室九空。
没了人便没了兵源,没了人便没了钱粮。
这等情况之下似清军这种走了精锐化路线的势力自还能坚持坚持,可如张献忠、李自成这种改不了流寇作风的也仅只有败亡一路可走了。
说的直白一些,早几年的农民军败了也就败了,只要他们能脱出包围圈,不消一两个月的功夫便能用裹挟等方式再组起一支人马。
而到了现在要是没有稳定的地盘支持,动辄千万人的队伍便连活下去都难,更遑论纵横南北了。
对此,朱慈烺有着清晰的认知,也正是因为这样的认知他才对此番换俘毫不在意。
“陛下,刘文秀出去了。”
“哦?”
胡一青的声音再次传来,朱慈烺终没有似先前一般漠不关心,待他放眼望去便见刘文秀已领着数十骑杀向了两军之间。
“你觉得他能不能救回张献忠?”
“我看玄。”
“怎么说?”
“陛下请看,鞑子那边的主力虽还离得颇远,但刘文秀拢共也就百十来人而已,若是他们被负责押送的鞑子缠住,那定会落在重围之中,届时不单张献忠,恐怕连刘文秀也得陷进去。”
“嗯,有道理。”
胡一青到底是员出色的战将,对战场局面的判断自然能抓住要害。
莫看此时于广元城外列阵的近万士卒都是一身大西士兵的打扮,可这些人却全都是由宿卫中后两军假扮,真正归其麾下的也就那么一二百人而已。
想要凭着这么点人便从鞑子手中抢回张献忠.实在是有些异想天开了。
“陛下,要不就让两位将军直接出击吧。”
“哦?为何?”
“陛下,恕末将直言,那刘文秀虽妄图以诈降之计对您不利,但其忠勇却也算是颇为罕见,若此番咱们能助其脱困,那么依末将想来,不论能不能救回张献忠都能使其诚心归我大明。”
胡一青话音落下,朱慈烺却不由深深看了他一眼。
他能理解平素里甚少发表意见的胡一青为何会一番常态再这等事情上发表意见。
说白了,似刘文秀这等为了救主而竭尽所能的武将,又有哪一人不会对其另眼相看呢?
只是
眼见满眼希冀的胡一青,朱慈烺终还是将头转了回去,待朝着中央战团看了一阵,他却又淡淡地说了一句:“看缘分吧。”
对于自家陛下的回答,胡一青似乎明白了些什么,但又并未理解透彻。
不过在他看来,只要陛下没有明确拒绝那便代表着刘文秀还有活路,随即便将全部注意力投到了那正在纵马厮杀的身影上。
此时负责押送的两方兵卒已经彻底缠在了一起,而刘文秀也已杀到了战团边缘,可先前想要直接逃走的张献忠却因浑身被缚而再此落到了清军手中,其人也在十多名精锐士卒的裹挟下直往后方退去。
面对此等局面,刘文秀自不会与其他敌军再行纠缠,待一矛刺死当面的清军士卒之后,他便拨转马头沿着中央战团的边缘直往那支小队杀去。
“陛下莫慌!文秀来也!”
随着一阵高呼传入耳中,还在不断挣扎的张献忠不由将注意力投了过去。
老实讲,他这一辈子收了不少义子,刘文秀不论文韬武略都不是其中最拔尖的。
其人论到理政不如孙可望,论到军略不如李定国,若是说的再细一些,便是在陷阵杀敌上也远不如艾能奇。
可就是这么一个算不得得宠的义子,却在他陷入危难之时竭力来救,便是张献忠嗜杀残暴却也免不了在心中感动不已。
三十步。
看着逐渐与自己接近的身影,张献忠的挣扎幅度便又大了几分。
他很清楚,若是由着押送自己的清军士卒脱出中央战团,就算刘文秀凭着马力能够顺利追上却也难有以寡敌众之力。
只是现在的他已经被几名清军架着,除了尽力挣扎之外又能怎样?
仅只动弹了几通他便觉面上狠狠挨了一击,紧接着头晕目眩之下挣扎的幅度便小了许多,清军的速度亦在同时快了数分。
“怕是逃不掉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