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孙俊楚这话,朴永鑫躁动的内心略微安顿几分,而后又开口问道。
“大人,朝廷出兵剿灭倭寇,不知是海防军所为,还是……”
“这个我就不清楚了。”
孙俊楚两始终带着寡淡的笑意,此时浅浅喝了一口茶,又抬眼看向朴永鑫,笑道。
“朴家主,你朴氏宗族,难道和倭寇也有关系?”
此话一出,朴永鑫虽面上未变,心中却已然骂了娘。
孙俊楚是泉州知府,朴家在泉州做的那些事他会不清楚?
此番明知故问,是觉得送的少了!
朴永鑫感觉自己像吃了苍蝇一样恶心,但面上却什么也不能说,只得笑道。
“孙大人您说笑了。”
“我朴家多少年都秉公执法,也多亏大人扶持才能有今日盛景。”
“这几日,下面人送上来不少野味,明日小人想在家中设宴,不知大人可否赏光……”
“哦。”
孙俊楚不咸不淡的应了一声,随即轻笑道:“明日啊,晚上应该有空。”
“那就多谢大人赏脸了。”
朴永鑫面上都是笑,随即缓缓起身:“大人,小人就先告辞了。”
“明日恭候您。”
孙俊楚根本没看他,朴永鑫见状,缓缓退出了书房。
一出孙府,朴永鑫脸上立刻露出狰狞之色,咬牙切齿,面容都有些扭曲了。
但他始终忍着并未发作,任凭烈焰在胸中蒸腾。
入夜,万物寂寥。
平日人头攒动的泉州港码头上,此时更是灯火通明,诸多人在快速的忙碌着,搬运货物、隐匿物资。
一个一身黑衣的人站在码头上,看着远处如深渊一般的深海,眉头微动。
此刻,一个管事模样的人快步过来,站在此人身后轻声开口。
“二爷,都弄的差不多了。”
那人闻言转身,那管事的看了,心中一突,赶忙低头。
两人即便早已相熟,可现在见着这黑衣人脸上的伤疤,管事心中还是惊惧。
“让你选的人,挑出来了?”
“是。”管事的赶忙回答:“所有在家族干活一年以下的都跳出来了。”
“剩下港口的老人和货,都按您的意思,一批运去了山里,另一批都运回了大库。”
“只是二爷……”
管事的顿了一下,又问道:“咱港口的船要……”
“找人开了,过海。”
那人抬手,指了指远处如墨般的海洋,道:“带上挑出来的人。”
听到这话,管事心中格登一下,却也不敢说什么,连连点头。
“还有。”
黑衣人看向管事,脸上露出一丝轻笑,只是他这个笑容被月光和远处的营火照了,更显狰狞。
“管好你们的嘴。”
“如果你们自己管不好,那就我来管。”
“是是,一定管好!一定管好!”
……
王林在泉州港给朴家干了七个月的活了,一般都是苦力。
照正常说,朴家对他们这些底层的人还算不错,虽说累了点,可每天都管饭,到了月底还能给十个大钱。
王林家有两个孩子要养,还有老母妻子,日子虽过的苦巴巴的,但凭他出苦力换来的大钱和带回来的残羹剩饭,也能勉强活下来。
泉州,像王林这样出苦力的人有不少,光是给朴家干活的就有几百人。
虽说朝廷有令,说片板不准入海,可泉州港每日往来的商船还是不少的,这些事左右的官军都当没看见,他们这些百姓自然也就当没看见了。
王林平日留意过,朴家的货大多都装在硕大的木箱里,很沉,要三五个人才能搬得动,但他们不知里面装的到底是什么。
这天夜里,王林刚刚下了工,带了些饭食回家,还没等睡下,上边的工头忽然来了,让他们去码头,说有急工。
王林是不想去的,但工头说去了的给五个钱,他心动了。
码头上的人比想象的多得多,寻常那些不怎么常见的长工都出现了,一直在搬东西。
大件小件的,运货的马车从港口一直排到城外。
王林到了之后,立刻被安排搬运物资,忙了快两个时辰,累的腰都要断了,这才忙了个七七八八。
干完活之后,他也如数领到了工钱,可拿到钱之后他们却不让走,让所有都在港口的空地上集合。
“诸位!”
此时,朴家的一个管事站在高台上,朝下面如王林一样的苦力高声大喊。
“现在有个急活,要出趟海,三五天便回。”
“回来之后,所有人给三十个大钱!”
“诸位也不必回家了,家里自有人通知,现在麻烦诸位按顺序上船,这就出海。”
此话一出,在场的所有人都不干了,王林就是其中之一。
他猛的起身喊道:“出去可以,怎么也要和家里人说一声啊!”
“就是,刘管事,事儿没这么办的吧!”
“咱们也要把手里的钱送回去啊!”
“刘管事……”
左右七嘴八舌的开口叫嚷,可那刘管事却并未看他们一眼,而是猛的挥了挥手。
众人不解,可此时却从一旁冲出来三五十个黑衣人,各个手持棍棒,到了近前二话不说,抬起棍子就打。
嘭嘭。
“啊!别打别打!”
“我走,我走还不行!”
“我跟着去!”
很多人被打的哭嚎,再也不敢反抗,只得乖乖的听着。
王林也被抽了几棍子,打的他手臂生疼。
干了一天的重活,身上本就没劲儿,现在就算想跑都没力气了。
况且谁不知道朴家在泉州一手遮天,知府老爷都是他们家的座上宾,穿一条裤子的,根本没地方说理。
诸多苦力被赶鸭子一样的赶上了商船,匆匆安排之后,大船很快就动了。
王林心中满是惊恐,他透过船舱的缝隙,看着港口越来越远的灯火,心中惶恐也越来越深。
“他们要带咱们去哪啊。”
船舱中,有人轻声开口,语气也带着惊慌。
“看这架势,肯定是出什么大事了。”
“上头来人了?”
“不知道,跟咱也没关系。”
“已经在这了,只要回去之后给我三十个钱,去哪都行。”
“哥……我想娘了。”
“别怕,过两天就能回去了。”
众人讨论的声音不断钻入王林耳中,让他心中惊恐更甚。
此时,他看了一眼船舱门口站着的两个黑衣人,这俩人手里拿着的可不是棍子,而是短刀。
凭他不多的认知,他能猜到肯定是出什么大事了,但却不敢往深了想。
他缓缓蹲下身,靠在船舱边,始终透过缝隙往外看,心中的那种空荡荡的感觉,却越来越深。
船只晃动,不知向前行进了多久,船舱内已是一片狼藉。
大多数上船的苦力都是第一次出海,晕船是常态,很多人都吐的死去活来,有人的甚至就剩一口气了。
王林也觉得胸腹之间有东西不断翻涌,加上船舱不怎么透风,呕吐物的酸臭味道一个劲儿的往他口鼻之中钻。
“哇!”
他再也忍不住了,哇啦一声,几乎将晚上吃的东西一股脑的吐了个干净,口鼻之间一阵酸涩,涕泪横流。
“大爷,你开开门,让咱们透透气吧。”
此时,有人朝看守高喊。
“大爷,就开一会,这在海上,我们那也去不了啊。”
“再这么憋着,就算到了地方,也没力气干活了。”
很多人用虚弱的语气哀求着,那两个看守彼此对视一眼,随即转身,推开了舱门。
呼!
海风吹入船舱,虽带着腥咸之气,却也比里面的味道好了几百倍。
王林挣扎着起身,想往船舱的位置靠靠,可却被身边的人挤了个跟头。
“不能出来,就在里边等着。”
舱门口,一个看守高声大喝,想出去的苦力立刻停下,不敢再动。
王林也不再动了,他是被人挤的。
“躲开,别他娘的挤我!”
“往前凑什么!”
“说了不让出去了,挤死你也出不去!”
王林用力的推了身边的人,勉强给自己挤出一个空档。
此时一抬头,却见舱门附近不见了两个看守的身影,一股熟悉的刺鼻味道,正扑面而来。
舱门附近黑影一闪,好似往里面泼了什么东西。
前面的人都是一愣,可还没等反应过来,舱门又在外面被关上,铁链缠门的声音随之而来。
“你们……你们要做什么!”
“开开门!开开门啊!”
“你们往里面泼桐油做什么!”
“开门!”
“我草你娘!开门!”
前面的人已经慌了,开始拼命的砸门,后面的人则不断向后退,脸上都带着惊恐。
舱门上的小窗被打开,一团刺目的火焰从外面飞进来。
王林死死的盯着那团火,双目圆睁,一种极致冰冷的感觉,瞬间从脚底直冲天灵。
呼!
大火瞬间燃起,前面的人当即开始撕心裂肺的嚎叫,只是眨眼的功夫,几乎所有被泼了桐油的人都被火焰包裹,完全成了火人。
“啊!!啊!!!”
“救我!救我!”
“娘!”
船舱中立刻乱了起来,方才挤到前面去的人开始疯狂往后退,后面的人也疯狂后退。
有人用力的踹着船舱的木板,有人声嘶力竭的嚎叫,有人不断后退,脸上全是恐惧。
王林动不了,他几乎是被挤着往后走,双腿早已立地了。
他拼命的向往前看,可却根本回不了头,空气中夹杂着焦糊的味道,拌着左右的哭嚎和呼喊,映这刺目的火光,凝成一幅地狱景象。
此时,船舱外。
看着船舱内部已然起火,几个看守咧嘴露出狞笑,随即快速上了小船。
“门锁好了?”
“您放心吧,一个也走不脱。”
上了小船,上面已坐了七八个人,方才那个在港口说话的管事赫然在列。
远处,已有几艘小船只剩影子,马上便要消失在暗夜之中了。
“坐下,走。”
管事挥了挥手,几个看守立刻去过船桨,快速滑动。
月光之下,商船上的熊熊烈焰冲天而起,带着浓浓的黑烟。
海风徐徐,小船划出不远,就已听不到任何惨叫声了。
管事坐在船头,看着远处的滚滚浓烟,感觉那像是暗夜中的一束篝火,还有些好看。
“大大大,头儿!”
正此时,身后划桨的人忽然开口,结结巴巴,管事都没听清他说什么。
“什么大头,你小子……”
他一转头,猛的一愣,所有的话都被吞回肚子里,眼中忽的迸出惊骇之芒。
暗夜之下,波涛之中,似乎有一座黑色的巨山正迎面而来。
那巨山上传来阵阵沉闷的声响,好似阴雨天远处天空的闷雷。
“这……这……”
管事的开始哆嗦了,船上好多划桨的人都已停下了动作,惶恐的看着远处。
“这是什么……”
转瞬之间,那庞然大物便已到了近前,掌事的终于看清,这不是漂在海上的巨山,而是一艘好似巨山一般的巨大船只。
月光之下,船只铁甲散着幽幽黑芒,像是一头可吞噬天地的巨兽。
“尔等何人!”
众人正恍惚,远处忽然传来一声暴喝。
管事的转头看去,只见几艘小船正破浪而来,速度极快。
而上面站着的,分明是全副武装的大明将士。
“速速停船!”
船只上的将领高声暴喝,小船上的众人都已吓傻了,动都不敢动。
说是小船,却也比他们乘坐的大了不少,且速度奇快,只转眼便到了附近。
船只上大明将士的鳞甲在月光下闪烁着银芒,似乎和翻滚的海浪汇聚一处。
“尔等在这等着,敢乱动者,死!”
船上的将领又喝了一句,却没有靠近抓人的意思,反而指挥着船只快速向前,朝不远处正熊熊燃烧的商船靠近。
不光是这艘船只,他后面还有同样的三艘,上面都站着百多个将士,且以极快的速度冲向商船。
“这……”
“头儿,咋办,咋办?”
左右的人慌了,纷纷开口询问。
他们此次出海,做的本就是焚尸灭迹的勾当,可现在被大明的官军撞了个正着。
怎么办……
管事的脸上露出几分狰狞,他见那几艘快船已然远了,而边上的巨大战舰也缓缓减速,立刻咬牙道。
“划桨!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