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普渡寺,佛塔顶端。
檐顶瓦片敲出清脆的雨水响声,犹如风铃颤动,连绵雨线向着四面八方掠去,站在佛塔最高点的那个年轻僧人,背手立于栏杆前,被这层淡淡金光笼罩着,仿佛面容也镀上了一层金色。
“师叔,他们真的能够走到这里吗?”
年轻僧人背后,响起稚嫩好奇的声音。
小沙弥盘膝坐在塔楼长阶的入口位置,腰背挺得很直,他负责“看守”通向佛塔最高层的入口,面前是大普渡寺三百年来历代高僧的画像,小家伙看得十分认真,但眉宇之间却萦绕着困惑……他知道今日想要挑战佛子金身的人一定很多,然而半日过去了,还没人能够踏入佛塔。
法严长老在大普渡寺门口的那句警言绝非虚张声势,而是发自内心的善意忠告。
梵音寺使团在登顶路上准备了不止一场考验,金光阵只是最简单的入门门槛。
“师叔设下的考验,是不是太难了些?”
小沙弥感慨问道:“既要踏入金光阵,还要闯过梵音林,最后还得击破铜人墙……这才能有机会看到金身塔。大褚王朝这些年轻人,当真有人能够办到吗?”
“金光阵,梵音林,铜人墙,都不算难。”
年轻僧人微微回眸,瞥了眼小师侄,淡淡道:“若连这三关都过不了,有何资格来见我?”
小沙弥哑然。
便在此时,金身塔下响起轻微的钟声。
有僧人前来禀报:“佛子大人,有人闯过了铜人墙,正往金身塔来了——”
“哦?来人了!”
小沙弥连忙站起身子,准备离开此地,去往塔门位置。
他反复深呼吸,调整心态,但面上还是止不住出现了愁色,叹息问道:“师叔,待会要是我拦不住登塔者,该怎么办?”
“……”
年轻僧人依旧是那副风轻云淡的神色,他寸步未挪,轻声念了小沙弥的名字,温和说道:“密云,你只管与人辩经,就如寺里的那样,无需考虑胜负,更无需计较得失。你此次随我来大褚西渡,只有一个目的,便是与足够的人论道,积攒足够的愿力。”
小沙弥解开包裹,取出一枚长长的匣子。
他用力抱着匣子,神情凝重,用力点头:“好!师叔,我记住了!”
“去吧……尽人事,听天命。”
年轻僧人轻轻嗯了一声。
名为密云的小沙弥抱着匣子快步离开之后,金身塔顶,重回寂静。
妙真沉默凝视着金身塔下的风景,目光顺着雨线,落向山下。
那里有熟悉的剑气。
正在一点一点靠近。
……
……
“小山主,这里是不是有些安静过头了?”
走了小半柱香。
没看到一丁点人影。
段照意识到了不对,忍不住出声询问。
“茶楼听曲的那会儿,我听说有十几人都踏入大普渡寺了。”
邓白漪也蹙起眉头:“这些人都去哪了?”
这次梵音寺使团开坛讲道,并没有限制挑战者的年龄。
换而言之。
只要是洞天境,便可随意登门。
如此……便大大放宽了界限,大褚皇城还是有不少名流世家的存在,这些世家内的客卿,长老,有不少都来到了大普渡寺。
商仪点出了金光阵罩门之后。
洞天五重天便可入寺。
然而这些人踏入佛寺之后,便再也没了消息。
“放心,他们没事。”
谢玄衣沉默注视着两边的竹林,信手摘下一根竹枝,平静说道:“梵音寺此次开坛讲道,固然霸道,但这里毕竟是大褚……妙真再有手段,也不敢在这里造次。这些人都在山上。”
“可是小山主……”
段照纳闷费解,无奈说道:“我们走了这么久,都没看到山顶,他们当真在山上吗?”
这是一个好问题。
走了这么久,为什么还没来到山顶?
谢玄衣缓缓停下脚步。
三人都停了下来。
“佛门有一句话,叫大音希声,大象无形。”
谢玄衣轻轻叹了一声,回头望向自己出身忘忧岛的便宜弟子,问道:“你觉得这山高吗?”
段照摇了摇头。
“那么,我们走了多少?”
陷入沉思之中。
他回忆入寺以后所走的路……忍不住回头望去,因为大雨之故,身后山路漫漫无垠,被雾气所遮挡,看不清尽头。
已经走了很久。
段照不确定地问道:“可能是……一半?”
前后都看不清路。
这大概就在半山腰。
“这山的一半……”
邓白漪喃喃道:“当真有这么长吗?我们不会才刚刚开始登山吧?”
此言一出。
段照面色变得古怪起来。
这又是什么复杂古怪的阵法吗!
“对于一些人而言,可能刚刚开始,对另外一些人而言,这山已经结束。”
谢玄衣叹了一声。
停下脚步之后,他基本已经确定,自己的观察没有问题。
这条漫长的山路,两边竹林,看似杂乱,实则很有规律……谢玄衣将刚刚摘下的竹枝举起,放在了那断裂的竹条缺口之上,缺口和竹条完美契合。
“草!”
段照顿时红了眼,破口大骂:“梵音寺把人当驴耍呢?敢情我们一直在原地转?!”
“这……”
邓白漪有些困惑,这是迷魂阵吗?她竟完全没有感受到阵法符箓的气息!
她下意识望向谢真。
黑衣少年神色如常,古井无波,眼中一如既往的冷漠平静。
不,不对。
这并不是迷魂阵,如果只是迷魂阵……谢真的阵法造诣要远胜自己,他不会被这么简单的伎俩蒙骗,一定会提早察觉。
“耽误了些许……但小半柱香,不算太久。”
谢玄衣指尖渗出金灿光芒,他将竹条插回断枝,金芒揉搓两下,二者竟然奇迹般的合一了。
他笑了笑,再次问道:“还记得入寺之时,我们与法严擦肩而过,他所说的那句话吗?”
“啊嘞?”
段照满脸茫然,完全记不得还有这么一出。
邓白漪则不同。
她眼神亮了一下,郑重开口道:“入寺之后,请走慢一些。”
如果有人悉心观察,便会发现,其实法严对所有入寺的有缘者,都会留下这么一句提醒。
只可惜。
没多少人会放在心上。
“不错。”
谢玄衣略感欣慰:“这句提醒是善意的……虽然你们的路已经走得差不多了,但接下来还是尽量走慢一些为妙。”
段照彻底懵了:“小山主,这是什么意思?”
下一刻。
谢玄衣主动向后退了一步,从纸伞遮掩的范围内退了出来。
“这小半柱香,之所以一直在原地打转……便是因为你们和我走在一起。”
谢玄衣背负双手,望着灰雨飘摇的天顶,轻声开口:“从入寺的那一刻起,便注定我们的路不一样。接下来我们要分开了。”
看着沉默不解的二人。
“想要踏破金光阵,至少需要洞天五重境。”
谢玄衣继续开口:“我击碎了金光阵,代表我可以入寺……然而法严没有拦你们,这是为什么?”
“缘。”
邓白漪悟性很高,一点就通。
自始至终。
大普渡寺都没有要求入寺者的境界,修为!
唯一要求,就是与佛门的缘分!
“是的……缘,妙不可言。”
谢玄衣叹了一口气,拍了拍段照肩头,认真说道:“即便对这些一无所知,对佛门不屑一顾……只要有缘,便能够踏入寺庙。毕竟今日佛子妙真召引群雄豪杰相见,只是为了尽可能汲取气运,洞天圆满之人未必福缘深厚,所以入寺最重要的一点不是境界,而是福缘。”
“所以我哪怕一个人来,也能入寺?”
段照挠着脑袋,满是不敢置信:“我也算是福缘深厚之人?”
“……?”
这是什么鬼问题,谢玄衣沉默片刻,神色复杂地回答道:“当然……你当然是。”
天底下能有几人,能和这小子比福缘深厚?
别说小小的大普渡寺。
就算是梵音寺,也不会阻拦段照入内。
段照有些不知所措。
另外一边,邓白漪陷入思索之中。
她乃是玉珠镇出身的普通人家,如今也算是福缘深厚之人了吗?
也是……
现在她已是天下斋主唐凤书的弟子,地位尊贵,今非昔比。
“所以,像我们这样的人入寺……其实对佛子并没有威胁。”
邓白漪道:“金光阵也好,接下来的关卡也罢,都不会阻拦我们。”
“是。”
谢玄衣平静道:“你们是大普渡寺邀请的客人,既是客人,便理应用待客之道相待。”
他抬了抬下巴。
示意邓白漪和段照,可以继续前行了。
“你们先走。我再走。”
谢玄衣淡然说道:“不用担心我,说不定谁快呢。”
邓白漪撑着纸伞,还想说些什么。
“小山主说得对,甭担心他。”
见过玄水洞天谢真驭剑破河景象的段照,直接就钻到了伞底下,连忙拽着邓白漪往前走:“咱们走快一点,待会他到了我们还没到呢!”
“……”
谢玄衣笑了笑,就这么注视着二人离去。
风吹雨落,竹影摇曳。
这条山道重新变得萧瑟起来。
谢玄衣静默站在原地等了片刻,正如自己所预料的那样……邓白漪和段照都是大普渡寺的客人,这条山路对他们而言早就走到了“尽头”,只要离开自己这位不速之客,便可以很快登顶。
那么,现在情况就变得简单起来了。
自己竟然被困在这山道之上走了快半柱香。
这件事情相当离奇。
不过更离奇的……是这山上没有阵纹。
谢玄衣放出了神念,没有感受到阵法符箓的气息……也没有第四位登山者。
这就很有意思了。
武宗大师兄武岳,在大普渡寺外等了足足半日,就是在等自己入寺。所以自己破开金光阵后,武岳一定也会踏入此地,然而这半柱香的时间里,谢玄衣并没有看见武岳。这便说明先前自己三人,被“困”在了一个独立的世界之中。
“洞天福地,自成一界。”
谢玄衣凝视着灰暗风雨汇聚的金灿塔尖,轻声喃喃。
能做到这一切的。
便只有“规则”。
今日的大普渡寺,不止是一座普通寺庙,金光阵中,坐落着一座具备完整规则的洞天世界。
客人,有客人的规则。
闯关者,有闯关者的规则。
之所以不断“轮回”,便是因为自己违背了规则,不过如今邓白漪和段照都已经离去……
谢玄衣抬起头来。
远方的山道,忽然多出了几道模糊影子,竹林两边,响起了淡淡的梵音诵唱。
……
……
位于皇城东郊的大普渡寺,围绕着“红山”而建。
如今,正是春来时节,红山山顶,却是堆叠着密密麻麻的红叶,看起来一片萧瑟,像是秋季,极其违合。
邓白漪和段照离开谢玄衣之后。
没走几步,便登上了山顶。
“还真让小山主说对了……”
段照忍不住开口埋怨:“梵音寺这些家伙也忒不地道了,就这么把人困在山道上,还说什么走慢一些,要不是小山主机智,咱们得走多久?你说是吧师娘?”
“是挺不地道的……等等,你喊我什么?”
邓白漪瞬间面红。
“小山主虽然只比我大一两岁,但剑术高超,技艺非凡。我的剑术基本都是他教的。”
段照眼中满是忠诚:“我喊他一声师父,应该不过分吧?”
“呸!”
邓白漪没好气,嗔骂道:“谁教你喊师娘的!姓谢的不正经!”
“那倒没有,邓姑娘你别错怪小山主,不是他教我的……”
段照挠了挠头,遗憾道:“我是跟书楼的桑护卫学的,桑护卫说回头小山主如果带了姑娘回陈府,这么喊保准没错。”
“啊……”
邓白漪憋了许久,憋出了这么一句话:“以后……不许这么喊了。”
虽是训斥。
但却多少沾着些有气无力。
“这样啊?我又说错话了?”
少年郎挠了挠头,他下意识偷偷观察邓白漪的反应,其实他并不算太笨,第一声师娘喊出来之后,他能看出来,邓白漪眼中是有欣喜的。
只是后面。
这份欣喜,便变成了失落,变成了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