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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
    肉煨在锅里,酱汁咕噜咕噜冒泡。
    肉染成酱油红色,香气四溢。
    红烧肉下锅,还炖了土豆排骨,谢无炽道:“现在不当和尚了,可以大块吃肉大口喝酒,你多吃点,看看能不能长身体。”
    时书一下被他搞得不知道说什么好,等盛上饭上桌,闷着头光吃不说话。
    吃了一口,又一口。
    一筷子,又一筷子。
    谢无炽:“对你好点儿,就老实了。”
    “……你会不会说话。”
    嘴硬完,见谢无炽放下筷子,在屋檐下的小桌旁,侧头去看桃花树林的浓绿繁荫,神色自若。
    算了,这没法喷。
    ***
    在流水庵的几日,都是收拾院子,拔除杂草,不多久,这房屋也算有模有样。
    没几日世子宴请府内的门客喝酒,名头说是赏柳,其实是庆祝前几日“灭佛”拿到军饷,他在陛下跟前受了称赞,在朝廷群臣眼中也一改废物世子印象,风光无限。
    “哇!好热闹好豪华……”
    时书惊叹。
    他的席位和谢无炽同列,桌上摆置着烧鸡烧鹅切牛肉水果拼盘,时常有人到席位前来。
    “谢兄,初来世子府,以后大家就是好朋友,来喝一杯喝一杯!”有人说。
    “客气了。”谢无炽将杯中清酒饮尽。
    这不饭局吗?
    时书对饭局可没兴趣,嘴里塞着牛肉干,正嚼着,那人又笑着转过脸:“这位小公子,在下也敬你一杯。”
    时书:“……你好你好。”
    该死,我们青涩大学生就是不懂拒绝。
    喝完,等人走了,时书才问谢无炽:“世子府的人这么友善?”
    谢无炽垂眸:“都是久混官场的老油子,官场自有官场的规矩,无利不起早。这群人目前摸不清我的背景身世,但世子倚重,恐是把我当成新贵,才来打招呼。”
    他提醒时书:“收起你那副小狗眼,看谁都是好人。”
    时书:“……”
    “你才是小狗眼。”
    被当成谢无炽的弟弟,别人敬他的酒,讲礼貌都把时书一起敬了,时书喝一口清酒便耳朵红,膝盖顶谢无炽的腿:“谢无炽,我不想喝酒。我只想好好吃饭。”
    “不会喝酒?”
    “我爸妈不让我喝,况且酒有什么好喝的,又辛辣又苦。”
    谢无炽:“呵,你爸妈把你养的很安全。但这种社交场合,酒有酒的好处,觥筹交错也有它的意义。”
    又有人来举杯邀请,谢无炽替时书挡了回去,袖子拂开:“家弟年纪还小,暂不饮酒。”
    觥筹交错,举杯对饮。世子府奢靡,大殿巍峨高耸,檐角相叠,汉白玉的栏杆曲折。丝竹管弦吹拉弹唱,也有伶人长袖善舞,在舞台的中间蝴蝶一样翩翩而来去,花红柳绿迷人眼。
    时书:“顶级权贵家庭……周家庄种田简直像梦一样了,人和人的区别,比人和狗的区别都大。”
    时书转过脸,本以为谢无炽也会一样,对繁华景象百般观望,但他坐姿端正,专有美艳伶人向他抛媚眼,只是平静地低头端起了酒杯。
    时书:“哥,这么淡然吗?”
    谢无炽:“声色犬马,早看厌了,没什么意思。”
    时书:“没意思?你在现代不会是开跑车去酒吧包场,一大群嫩模围着你跳舞,你大把大把撒钱那种少爷吧?”
    谢无炽嗤笑:“从哪儿看到的画面?”
    时书:“刷视频。”
    “还好。”
    “???”时书歪着头,“还好是神魔意思?真的?”
    谢无炽端起酒杯,盯着浅绿色的清酒,一字不发一饮而尽。
    他身上自然而然散发着,被优渥的家境所滋养的内敛。
    时书啧啧了两声:“除了穿越,这辈子一点苦没吃吧?”
    宴会持续了几个时辰,中途无聊,时书单手撑着下巴:“可不可以走了?”
    “都没离席,不是大人物,不要第一个走。”
    时书百无聊赖,见正前方却有一位二十六七岁左右的青年文人,清俊文雅,眼中似有孤独之气,在人群中病眼忧郁,落落寡欢。
    他往时书这张桌子看了好几次,观察谢无炽。
    不过这场宴会似乎令他失望,起身,朝世子作揖:“学生家中还有俗务,先请告退了。”
    世子摆手:“知道你身体不好,文卿,回去吧。”
    裴文卿起身,退了出去。
    耳边响起一些窃窃私语:“这裴文卿,还是一如既往地清高,不合群。”
    “世子不用他言,壮志难酬吧。喝酒喝酒!”
    时书:“他怎么先走了?”
    谢无炽留意这人背影,询问:“裴文卿?”
    曾兴修恰好来喝酒,说:“他啊?他父亲就是当年大名鼎鼎的‘新学’领袖裴植,因在纳江南税一事上直言进谏,触犯陛下,被当廷杖杀了。裴文卿呢,本来是东都有名的神童,父亲下狱,恰好在他礼部会试第一时,本来有人说他能连中三元呢!结果被父亲牵连,革去了官身,不许再入科场。那以后家破人亡,每天怄气吐血,跌进泥淖,只好来世子府当了门客。”
    时书听得心内震动,曾兴修放低了声:“这裴文卿,和他父亲一样爱管闲事!总想着管国家大事,满是想法,但世子不听他的呀!谢兄,他听说你收缴相南寺度牒筹来军费,这才赴宴,想看看你是不是同道中人,不然以他的性子,宁愿在院子里下棋也不来呢。”
    谢无炽:“原来如此。”
    “谢兄,还没请教你是哪里人士?”那曾兴修爽朗热情,和谢无炽攀谈。
    时书干脆把席位让给他:“你坐你坐,我去个卫生间。”
    曾兴修:“卫生间?”
    谢无炽:“方言,他去解手。”
    “……”时书也不解释了,离席。
    一路询问,才找到茅厕。桶里盛放着清水,时书掬起来洗了把脸,把耳朵揉得发红,酒色的昏胀气去除,脑子清醒了一些。
    不过回去却找不到路,隐约听到吹吹打打的声响,时书朝着声音的方向走去。
    走到一座荷花池旁,时书听到有人咳嗽,转过脸,看见一截单调的青衣,人站在一株树底下,用帕子掩着脸咳嗽。
    时书走近看清,正好是那多愁多病裴文卿。
    他低头咳嗽,时书眼睛好,看到一块鲜红的血点时,想起刚才曾兴修的话:“你还好吗?”
    裴文卿把帕子揣袖中,摇头:“无妨。你是门客谢无炽的弟弟?你叫谢时书?”他笑了笑说,“你们兄弟,容貌真是俊美,宛如两块璧玉。”
    时书一直坐在谢无炽身旁,这群聪明人,看一眼的脸就不会忘记。
    时书:“你要回你院子?”
    裴文卿:“嗯,今天天气冷,出门吹了风不太舒服,咳嗽了几声。马上就到了。”
    时书左看看,右看看,裴文卿身边也没跟个人,像是朋友也没有。
    “我送你回去。”
    裴文卿:“不用,就到了。”
    时书:“走吧,不麻烦,举手之劳而已,你咳血那样子挺吓人的,应该拿点药吃吧?”
    裴文卿神色似有动容,也不再说什么,转头,绕过殿阁楼台,树林走廊,时书边走,边把一旁的树枝摆出个形状,踩两脚。
    裴文卿看好几眼:“你这是做什么?”
    时书:“哦,我怕回来迷路,先做个记号。”
    裴文卿笑了,又回过身去。
    停在一家小院子前,世子府阔绰,修建了不少供门客居住的庭院,他和其他人住同间院子。不过今日世子宴请,众人都不在。
    时书:“需不需要我帮你找大夫?”
    “不用了,有药。”裴文卿说,“你且回吧。”
    “那我走了,拜拜!”
    回去的一路感慨,时书辨认着自制的路标,回到宴会场地,也将此事抛于脑后。眼前的谢无炽被几个人围着,将一杯一杯的清酒倒入腹中。
    但并不算被灌酒,许多人在说话,谢无炽垂眼,单手挟着一只白瓷酒杯,姿势如玉山倾倒,神色迷离有了醉意,但这些人说的话一句都没放过耳朵,信息全捕捉进脑海。
    时书闻到浓郁的酒味:“谢无炽?你喝了多少?”
    “还好,尽兴而已。”
    座上,世子终于熬不住,被下人扶去睡觉了。谢无炽起身,道:“回去吧。”
    他神色自若,唯独眼中似有迷乱,不过步履却十分稳当,往流水庵回去。
    暮色降至,眼前出现了小院子,弯曲的路和桃树林。
    进屋时,时书见谢无炽抬起腿,鞋子却在门槛上踢了一下:“你醉了?”
    谢无炽坐上椅子,单手撑起下颚,看着时书。
    时书也坐上椅子:“累死了,社交结束,下次我不想去了。”
    说完,见谢无炽脸色似乎并不太好,他仿佛是很能忍痛的人,到这时,眉心慢慢蹙起。
    “你怎么了?”时书问。
    谢无炽平淡道:“我有胃病,酒喝多了,会胃痛。”
    时书一下从椅子里弹起:“你现在胃疼了?”
    “刚才起,疼了会儿了,现在很疼。”
    看他神色平静,完全不像在忍受疼痛。但谢无炽给人的感觉正是如此,他如果面露痛色,倒像装的。这样面不改色,才像真在忍痛。
    时书拎起茶壶倒水:“怎么不早跟我说。”
    谢无炽笑了一笑,垂眸,不知道想到什么。
    “有时候,疼痛很爽。”
    时书:“……………………”
    “谢无炽,你这个大疯子。”
    时书倒了温水,递给他:“喝!祖宗!”
    “流血之类的痛楚,爽到,会让人上瘾。”
    谢无炽接过水杯,纵然面不改色,但眉心还是有淡淡的痕迹。时书忽然觉得他,好像那种要强的小孩。
    时书到他跟前,俯下身:“你很痛吗?以前我爸爸喝了酒爱吃蛋炒饭,喝鸡蛋汤,蜂蜜水。我去给你炒个饭。”
    两个人之间的距离很近,谢无炽身上的酒味,都染上了他的灼热。他抬起下巴,失焦的瞳仁和时书对视:“你会做饭?”
    时书:“我只会蛋炒饭。”
    “还不错。”
    “……”
    “不想吃直说。”
    “不想吃。”
    “——少爷,你还真够直接啊。”时书挠挠头发,想着要怎么办:“不然你去床上躺着吧?这么疼起来也挺难受的,而且这里没有特效药,估计你要疼一段时间了。”
    谢无炽:“没事,我习惯了。”
    “……”
    怎么感觉哪里怪怪的。
    谢无炽的情绪,也没有那么稳定了。
    “我扶你上床躺着?”时书问。
    “没用,躺着也不会缓解。”
    谢无炽站起身,一只手搭在他手臂:“今天上厕所那么久,去哪儿了?”
    “我遇到了裴文卿,他咳血,我就送他回院子了。”
    厢房更暗一些,没有点灯,谢无炽踩着地往前走。从前到后屋让一扇竹篦挡着,时书到跟前时说:“谢无炽,抬脚,你别踢到了。”
    谢无炽绕过去,进了放床的地方。这几天也没能买出一张新床,时书不想睡那刚死过人的屋,但谢无炽去那屋呢,时书又心想这屋不干净,结果就是在床边加了一副新榻。
    他俩还睡一屋。
    谢无炽坐在榻上,嘎吱一声。
    时书给他拉被子,膝盖抵着爬上去,把被压住的被子一角给拽了出来,再拉上来罩住谢无炽,把人盖得严严实实的。
    “你先躺着,我又想到一个办法,可以给你熬小米粥。总之你先吃点,能缓解就缓解。”
    被子掖手臂后,姿势像在拥抱。
    时书很白,耳朵下的筋微浮起,更显得锁骨蜿蜒,少年气清隽,满是健康的活力和年轻气息。
    至性之人。
    傍晚的黑暗,闻到相同的气息,记忆就会复苏,这被称为普鲁斯特效应。谢无炽目光晦暗,情绪一瞬间的松懈,那个藏着罪恶和阴暗的闸门被打开,摇摇欲坠,裂开一道缝隙。
    时书准备走,谢无炽的手从被子伸出。
    “时小书。”
    时书:“怎么了?”
    谢无炽漆黑如潭的眼,一瞬不转,脸上是平静的微笑:“我好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