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山崖下的动静,犹如沸水响彻不绝。
风气水声根本压不住。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显然不对劲。
老洋人提着一盏风灯,脚尖勾着崖壁边,整个人呈倒挂金钩之势,凝神朝着地底深渊望去。
山崖下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
但繁杂密集的诡声,却是越发清晰,其中还夹杂着阵阵阴鬼哀嚎。
他只觉得站在鬼门关前,面对的是无数从冥府中逃出的恶鬼一般,让人如坠冰窟,头皮发麻,惊恐中又难掩不安。
最为惊人的是。
原本沉寂的黑雾,被山下那些鬼东西一搅,此刻也跟着冲天而起,呼啸着从他身侧划过。
刺鼻难闻的腥气更是连黑巾都遮不住。
让人几乎作呕。
老洋人哪里还会不懂,方才师兄那一枪,怕是惊动了深渊中什么诡物,这才会引发如此恐怖的声势。
深吸了口气。
脚尖用力一勾。
整个人在半空划过,等到落地,一张脸上已经布满了凝重。
其余人见此情形。
也是纷纷色变。
要么往后退出几步,要么撑伞护在身前。
白猿更是远远躲到众人身后,它是山中野物,对于凶险有着发自本能的敏锐嗅觉,此刻虽然看不到山崖下情况,但那滚滚黑雾,分明让它感受到了极大地危险。
“慌什么,就算真是冥府鬼殿,岂不是意外之喜?”
“都说六道轮回,正好去看上一眼,人死之后是否真是去往无间地狱。”
瞥了一眼如临大敌的众人,陈玉楼一如既往的平静。
甚至还有心思开了个不轻不重的玩笑。
“这……”
闻言。
一众人不由面面相觑。
追随他时间许久的几人还好,知道他性格如此,并非真是毫无顾忌,相反,他做事心细如发,一定是有足够的信心,才会如此。
但封思北和白猿,和他接触的时间不长。
白猿瞪大眼睛,一脸的不敢置信。
幽冥地府,那可不是什么好地方,这也敢拿来开玩笑么?
至于封思北,短暂的诧异过后,一双苍老的眸子里,下意识闪过一丝若有所思。
虽然相识不久,但从他一路行为举止,也能看出一些端倪。
方才还在称赞他盛名之下无虚士,如今又怎么会被他一句戏言不跟唬住?
从那张俊秀出尘,静如止水的脸上移开目光,转而看了眼山下。
也许……
确无凶险?
或者说,一切都在他的预料当中?
哗啦——
终于。
在众人惶惶不安中。
一道黑烟骤然从山底冲出。
看上去就如一团拧在一起的墨汁,尖利的啸声响彻四周,刺穿虚空,直奔众人耳边而来,几乎要将耳膜都为之震破。
“等等?”
“那他娘是什么?”
“好像是飞鼠……”
“不对,盐老鼠哪是这种叫声,看着好像是什么鸟。”
不等众人反应过来,越来越多的黑烟冲天而起,被阴河上无形的涡流裹挟着四处乱撞,就如大片黑云堆积。
鹧鸪哨眉头微皱,手中一把飞虎爪忽地甩出。
只见一抹寒光在黑烟中穿过。
再抽回时,已经抓回一只巴掌大,通体漆黑,嘴喙呈白金色泽的鸟雀。
甚至都没有死去。
而是在他手中来回挣扎,拼命扑闪着翅膀。
“风里钻?”
“金丝雨燕?!”
看清他手里鸟雀的刹那,两道惊呼几乎是异口同声响起。
那些冲天而起的黑烟,赫然就是成群结队,数以万计,不对,应该是数以十万计的金丝雨燕组成。
这种燕雀最擅长在危崖绝壁间筑巢。
其唾液形成的窝巢。
便是极其珍贵的燕窝。
加之金丝雨燕善于随风起舞,身形快若闪电,所以民间又将其称之为风里钻。
只是……
看众人错愕的神色就知道。
谁也没想到,这山崖下竟然会生存着如此之多的金丝雨燕。
眼下举目望去,吓魂台的幽泉之上,密密麻麻,几乎都被它们的身影铺满。
但渐渐地,一行人脸上的错愕,复又被一丝惊喜和不可思议所替代。
原来从三面深渊峡谷中,汇聚而起的气旋涡流,裹挟着无数以计的金丝雨燕,几乎顷刻间,便将那条横空阴河给填满。
连带着龙门外那一片也是密不透风。
从他们眼下的位置望去。
赫然是形成了一条匪夷所思的‘鹊桥’。
“这……这就是仙桥?”
“嫩娘咧,还能这么来。”
“七夕鹊桥,该不会就是从这得到的灵感吧?”
一众人被眼前这一幕看的瞠目结舌,连向来沉着冷静的鹧鸪哨都忍不住低声骂了句脏话。
封思北更是愣愣的走到悬崖边。
全然不顾涡流裹挟中冲撞不止的燕群,会不会伤到自己。
一双眼睛通红。
老泪纵横。
被浆洗的发白的道袍下,清瘦的身子骨不断颤抖,口中还在喃喃低语着什么。
“仙桥无影。”
“原来这就是仙桥无影……”
此刻的他,只觉得胸口下一股子郁气冲起,让他忍不住攥紧拳头,想要大喊大叫几声,发泄心中情绪。
但封思北更担心,因为自己的无心之举会惊走那些燕雀。
到时候仙桥散去。
自己就只能眼睁睁看着,此生惟一的机会在身前化作泡影。
“道长,不能耽误了。”
“那些雨燕随时都会冲破乱流,再想形成仙桥,怕是难如登天。”
“走,先过桥到了对岸再说。”
就在他心绪翻涌时,一道温和声从身后传来。
封思北心神当即一震。
陈掌柜所言,句句在理,和他所想如出一辙,仙桥一散,不知多久才能再等来一次。
他已经年迈将老,又有几年活头?
“诸位,贫道来打头阵。”
“若是不慎坠下,也不必管我,只是还请各位替我去看一眼地仙村,封某这辈子心愿便能了却。”
封思北转身冲着众人抱拳躬身。
言语中尽是决然。
于生死之事,他早就已经看开。
只不过一直不曾找到地仙村,让他始终无法越过这一关。
“道长,还是我来……”
“我身手好,我来打头阵。”
闻言,杨方和老洋人两人脸色一急,立刻越众走出,试图拦下封思北。
但却仍是慢了一步。
几乎是话音落下的刹那,封思北便一步踏出,雨燕从身外划过,深峡内的涡流吹得他身上道袍猎猎作响。
气流汹涌。
一下便将他束在脑后的道髻吹散。
灰白色长发被雨水淋湿。加上身下的燕雀,似乎难以承受,身形摇摇欲坠,让他看上去颇为狼狈。
但封思北却丝毫没有慌乱,从容不迫,随手将道髻一束,随即脚尖一点,清瘦的身形就如一片落叶,在风雨中大步而去。
见此情形,陈玉楼也不迟疑,一挥手,“走!”
周围人早就在等着他下令。
此刻哪里还会耽误,纷纷催动气机,各自施展手段,犹如漫天落叶般飘落在了无形燕桥上。
唯独白猿和白半拉两个难兄难弟落在了最后。
“你俩跟着我就行。”
陈玉楼一声轻笑。
不见他有任何动作。
白猿和白半拉却是瞬间感受到,身外仿佛多出了一道轻风,双脚仿佛踩在云巅中,却没有那种空洞感,反而异常凝实。
“跟紧我。”
陈玉楼也不解释。
他忙碌了这么久,就是要带一行人走过仙桥,而不是从山崖底下,按照封师古设计的路线去走。
一是此行没有幺妹儿。
无人懂得蜂窝山的蜂匣之术。
大概率无法破开那只九宫螭虎锁,金笔画门,蜂溺穿山也就无从而来。
第二点,峡谷深渊下地势崎岖,难以行走,被封师古牵着鼻子走,更是非他所愿,他们眼下一行人,放眼古往今来,再找不到一支队伍能够胜过。
就算是摸金发丘、搬山卸岭,外加观山太保、九幽将军、拘尸法王以及阴阳端公的祖师爷齐聚。
他同样有这个信心。
无他。
任何手段秘术,在绝对的实力面前都不够看。
更何况,他是卸岭力士,又不是摸金校尉,哪有那么多闲工夫去做什么解谜的事情?
山魈袁洪相地落位。
两头甲兽打阵。
就算地仙村是只铁葫芦,也能给它凿穿。
一行人速度极快。
而且。
一入仙桥,他们便反应过来。
这仙桥无影,舍身落崖,并非是真的踩着那些金丝雨燕横渡阴河,
足底数以万计的雨燕,就好比一团絮,似有若无,根本无法落脚。
反倒是盘旋在脚下流转不止的涡流,凌空飞跃过去。
察觉到这一幕,众人非但没有慌乱不安,反而愈发欣喜,只需控制住身形,就如飞天一般,横空划过。
不过。
也就是他们。
换做寻常人,怕是早都已经吓破了胆。
不愧吓魂台三个字。
封思北走的最快,几乎也就一刹那的功夫,人已经越过无形仙桥,纵身一跃落在了峡谷龙门之上。
身下是厚重的石壁。
浸透着一层细密的露珠。
却不见有半点青苔绿藓存在的痕迹。
至于龙门后方,则是漆黑一片,看不清连接的是山腹深处,还是穿过去便能离开,进入山外。
他也不敢思考太多。
只是飞快往后退了几步,留出足够的空间,然后摘下风灯,重新点燃。
高高举在手中。
为身后人照明引路。
紧随而至的是杨方和老洋人,先前两人试图替换封思北,为他探路,结果老道长想都没想,就跳下了桥上。
无奈之下,两人也只能快步追上。
想着,万一出事,也能拉上一把。
但眼下看来,封思北虽然年迈清瘦,但不愧是当代观山太保,身手之凌厉,胆魄之过人,皆非常人能够比拟。
“道长,怎么样?”
杨方就地一滚,卸去身上的劲道,看了眼提着风灯的封思北问道。
“贫道无事。”
“多谢小兄弟挂念。”
封思北摇摇头,随即目光便继续看向龙门外。
两人见状,各自朝后退了半步,后背贴着石壁,将后边人一一接应上来。
只是……
等到灵和红姑娘两人刚刚借着身下涡流跃入门中。
忽然间,一股巨力骤的往上冲来,金丝雨燕一离开风眼,便是哗啦啦倏然而散,原本还算平静的涡流,瞬息间也是变得狂暴无比。
裹挟着雨燕群四处撞去。
看似柔弱的鸟雀,在如此极速下,嘴喙竟是锋利如同长剑,刺破石壁,随即被撞的血肉破碎,鲜血四溅。
一左一右立在门边接应的杨方和老洋人,脸色猛地变化,纷纷抬手护住脸庞。
但即便如此。
两人手背上还是被划出一道道的血痕。
但他们却顾不得疼痛。
转身便看向外面。
风眼一破,无形仙桥说散就散。
“不好,师兄和陈掌柜还没上来。”
“快,钻天索!”
不仅是他们,已经上去的众人也是纷纷色变。
没了雨燕为桥,峡谷中上涌的气流,就如大江之潮一般,人在其中根本无法控制住身形。
落在最后的鹧鸪哨,只觉得身下一空。
无形的浮力消失一空。
不过,他也是惯走江湖的老人,反应极快,深吸了口气,强行震开身外如潮的风气涡流,同时手腕一抖,藏在袖子下的飞虎爪瞬间破开乱飞的雨燕,直直的抓向龙门。
铮!
锋利的钩索。
毫无阻碍的没入石壁中。
只见他用力一拉,整个人一下在半空站稳,但他却没急着上去,而是回头看了眼还落在后边的陈玉楼。
准确的说是白猿和白半拉。
陈玉楼实力他比任何人都要清楚。
就算没有仙桥,他也能轻松渡过。
但白猿和白半拉不行。
念及至此,鹧鸪哨一声轻喝。
“陈兄,将白兄弟送到我身边,我带他上去!”
他想的很清楚,他俩一人带一个,都能轻松进入龙门,陈玉楼实力再强,多了两人,一个不慎,结果不敢想象。
但。
陈玉楼却是摇头一笑。
“道兄自顾就好。”
说话间。
伸手轻轻一托,将失去平衡,而惊慌失措脸色煞白的两个家伙一把带上,随后在众人惊叹的视线中,犹如仙人般,一步步踏空走了过去。
身外是急流呼啸,以及十多万逃命的雨燕。
但他却仍旧闲庭信步。
不见丝毫乱象。
破开雨燕,一步踏出,轻飘飘落在了龙门石窟中。
反倒是鹧鸪哨,慢了一步,借着飞虎爪,慢慢攀行了上来。
落地一刹那,白猿已经被彻底吓没了魂,双腿一软,啪的坐倒在地上,白半拉也是冷汗淋漓,没比它好到哪去。
昆仑众人皆是如释重负。
举着风灯,目睹全程的封思北,则是一脸的难以置信。
他入青城山修行二十年。
深知世俗功夫和道门秘术间的区别。
方才,陈玉楼身外气机流转,身下灵气如风托举,分明就是将道术修行到了一个无法想象的境界。
已然能够踏空!(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