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黄昏,霞光洒落在一片原野上。
这里位于定陶以东二十余里,是通往砀郡昌邑的大道所在。
此时这片原野上有人头攒动,赤色军旗飘扬。
楚军兵卒扎下营帐的同时,又对着定陶的方向构筑防御工事,以防备唐军可能的袭击。
军营布垒,自然是要先扎下主将的大帐,以供将领休息和商议大事。
“呕……”
项梁走入帐中,刚要坐下,突然身子往前一躬,干呕出声。
“大王,你没事吧?”
“快上蜜水!”
范增与诸将皆一脸担忧的望着他们的君主。
项梁又干呕了几声,这才抬起苍白的脸,对他们轻轻摇了摇头。
“些许小事,没什么问题,不谷能坚持住。”
项梁脸上扯出一抹笑容。
从早到晚,一路率军奔驰赶路。
纵使项梁坐的是工匠特意为他打造的稳固安车,对比骑马要舒服的多,可这一整天的颠簸下来,还是让他本就虚弱的身体支撑不住。
之所以是干呕,是因为他已经将能吐的东西,全部给吐了出来。
“不谷今日方知坐车之苦也。”
项梁心中暗叹一声。
等到项庄捧来蜜水,他象征性的抿了一口后,就放下陶碗,望向众人。
“下午使者不断从后方传报,言余樊君、朱鸡石等军皆被吴广击破。现在唐军已经追上了项襄,正在同他交战。以吴广这般举动,他定然是早就在等着不谷撤退,好率兵进行追击。此贼狡诈如斯,果真是不能小看啊。”
项梁苦涩一笑。
他这边一撤退,唐军就抓住机会追击,真的是步步紧逼,一点机会都不留给他,只能分兵在后拦截,才能让他甩开唐军一段距离。
范增安慰道:“吴广虽然厉害,可有诸将军拦截,唐军是绝对追不上来的。我军已派使者前往砀郡传信英布将军,让他在前路接应。只要我军能入砀郡,便可跳出唐军的包围,绕道撤往睢阳或是陈郡,届时再起兵和他吴广交战。”
“范公说的是,项襄将军手下有万人,他只要能再守一日,我军便可顺利撤回砀郡去。”
听到众人这样说,项梁点了点头。
他不求项襄能守多长时间,只要一天,就足以甩掉吴广的追兵。
一万人,应该问题不大吧?
如果对手是其他人,项梁不会太过忧虑。
可对面是吴广,是那个让他多次吃瘪的唐王。
项梁不免心中忐忑。
他的担忧不是多余的。
因为没过多久,定陶方向就有骑兵奔来。
项睢、周殷两位楚将带着麾下短兵一路纵马狂奔,为项梁带来最新的战局消息。
……
“降者不杀,速速投降!”
“我军大胜!”
离楚营二十里外的唐楚战场,黄昏的微光映照出大地上的残肢断臂,血肉模糊之景象。
唐军在诸将的指挥下或是追杀逃跑的残卒,或是对俘虏缴械,或是寻找高级楚将的尸首,整个战场一片忙碌场景。
“大王,为什么不继续追击!”
龙且身上沾满血污,大步走到吴广身侧,叫道:“项梁就在前面,只要能追上去,一定可以将他杀掉!大王啊,绝不能让项梁跑掉!”
吴广瞥了他一眼。
现在唐营中最想让项梁死的,果然还是这个曾经的楚将。
吴广没有轻易开口,而是瞥了陈平一眼。
这位心腹明白,站出来道:“龙将军欲杀项梁的心思,吾等都知晓。若是有机会那肯定要将项梁留下。但据我军探报,项梁现在已经率军逃到了二十里外,现在天色已是黄昏,不宜赶路行军。我军今日又奔驰数十里,连破楚人三阵,将士们早已疲惫不堪,没有再战的力量。如果在这时候继续追击,若是被项梁于中道埋伏,岂非坏事?项梁乃是当世名将,不可不防啊。”
龙且沉默了。
他知道陈平说的是对的,唐军现在的状态并不适合连夜奔袭,若是强行夜袭,很容易被楚军伏击。
见龙且没有反驳,吴广这才出声,对他安抚道:“将军勿要着急,今日我军已经大破楚军三阵,杀其兵马大半。战阵之上,项梁已无还手的力气,寡人早晚将其击灭,将军只需耐心等待便是。”
龙且咬着唇道:“末将明白了。”
就在此时,卢陵大步奔来,喜滋滋报道:“大王,俘虏已经辨认出了项襄的尸身,还有朱鸡石和丁疾两个楚将的首级也找到了。”
“项襄的尸体。”
吴广眼中闪过一抹亮光。
项梁现在远在二十里外,吴广无法率军去攻,但不代表他不能对项梁造成伤害。
他再次侧首看向陈平。
“项梁的身体好像不太好吧?”
陈平一怔,接着便明白了过来。
他低笑道:“间人曾传信,说项梁因激愤而多次晕厥,需要汤药保命维持,身体不是很好。若是再被气上几次,或许就再也起不来了。”
话语落下。
陈平与吴广二人相互对视一眼。
脸上皆浮现会意的笑容。
……
“大王,项襄不顾吾等劝阻,斩杀朱鸡石、丁疾二位将军,使得军心大乱,被吴广抓住机会一攻打,我军便抵挡不住败了啊。”
项睢跪在项梁面前,大哭道:“大王,那项襄根本就不懂打仗,这世上哪有战斗刚开始就先斩自家大将的事情啊。就是因为他胡乱行事,我军才落到这般地步啊。周将军,你说是不是这样?”
旁边的周殷咽了口唾沫。
项睢在路上和他说过,让他将战败的原因全推到项襄头上,这才能免除责罚。
周殷硬着头皮道:“项将军说的是,朱、丁两位将军率兵后撤,欲与我军合力对抗唐军。然项襄认为二人战败,有损军威,便不顾吾等劝阻将二人斩杀,这使得军心受损,此时又遭唐军精锐猛攻,故而大败一场。”
“项襄糊涂啊,他怎么会先杀自己人的!”
“可恶!项襄之前带人守济水南岸,结果放任吴广渡河,如今又犯此大错,真是坏我楚国大事。若他归来,定要严惩才是!”
诸将大怒,纷纷唾骂项襄。
阵阵怒骂在帐中回荡。
项梁感觉脑袋嗡嗡作响,身子不由自主的摇晃。
“大王。”
范增一脸关切询问。
项梁短暂清醒过来。
他给了范增一个不谷无事的眼神,又对诸将道:“项襄之事不谷知道了,他现在尚未归来,也不知是否为唐军所擒,若是回来了,不谷自不会放过他。但现在最重要的还是防备吴广来袭。”
项梁不愿去想项襄的战败,因为一想他就感觉胸口疼的慌,只能将注意力集中到接下来的安排。
范增道:“吴广此人狡诈,手中兵力又多,说不定会生出连夜突袭的心思。我军当安排一军在途中夜伏,若是吴广敢率军前来,正好败他一场。要是吴广不来,那我军明日一早就立刻撤往砀郡,他一时间也难以追上。”
“嗯,此事就由范公安排。”
项梁脸上挤出一抹笑容。
有范增在就是好啊。
虽然他们现在的形势不太好,但并非就没有生路。
只要项梁明日一早跑的够快,吴广隔了二十里的路程,想要追上来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他只要能跑到砀郡,跳出唐军的包围圈,那就可卷土重来。
当然,项梁更希望的还是吴广能率军前来夜袭。
“吴广若来,不谷以逸待劳,定能将他大败一场!”
入夜后,除了从西边跑回来的楚国残军,吴广也确实派人来了。
但不是派遣的军队,而是身负重要任务使者。
“大王,唐军使者前来送还项襄将军的首级,同时还有唐王议和的亲笔书信。”
“项襄的首级。”
项梁听到这几个字,脸上有黯然闪过。
项襄死了。
继项昌、项悍、项婴之后,项氏子弟又死了一个。
不管项襄是否犯了斩杀自家将领的错误,导致大战失败,他终究是为楚国战死了。
项梁颇为哀伤。
不过很快,他就被那唐王欲要议和的书信所吸引住了。
“议和?
“吴广要议和?”
不仅是项梁惊讶,范增等人更是满脸惊色。
唐军一日之间连破楚军三阵,杀四员楚将,占据了极大的优势,不想着一口气将项梁消灭掉,他怎么还会派人来议和了?
不可思议。
就像太阳从西边出来了一样。
楚将之中不乏机智之人。
比如项睢便灵光一闪,叫道:“大王,我知道了!定然是齐国已经出兵,攻打进了唐国后方,现在吴广后方城池失守,齐军即将断唐国粮道。吴广必须要调军回去支援,已经没有再和我军继续打下去的力量,所以才会派人前来议和。此事不是吴广想议和,而是他不得已为之啊!”
齐国!
算算日子,还真是该到齐国出兵的时候了。
项睢的推测还挺有道理的。
众楚将大喜过望,纷纷道:“我军如今处境不妙,若现在真能同吴广议和,争取到时间。待我军回去收拾了刘季,然后再征兵来攻,便可再向唐国复仇,这可是好事啊!”
项梁脸上也闪过一抹希冀。
若真能议和,哪怕只是暂时的,对西楚的好处都太大了。
可事情真是项睢说得这么简单吗?
“有诈!我看此事说不定是吴广在使诈,尔等勿要高兴的太早。”
范增眯着眼睛,冷声开口。
这话让项梁一颤。
是的,从上次吴广请项梁相见,让龙且出面败坏楚军军心,项梁就知道了吴广这人不可轻信。
吴广的套路,那是一套接一套,一不小心就要中了算计。
在唐军占据巨大优势的情况下,吴广还要派人前来议和,这事情怎么看都有问题。
“范公说的是,吴广狡诈,不可轻信。我且看看他在信中说了什么,若是他真有阴谋,我便将计就计,正好算计他一次。”
项梁说着,让人请唐使进来。
在传唤唐使的时候。
项梁在心中低语。
“吴广,我上了你一次当,这一次不管你打得是什么主意,都别想再从我身上讨到好。”
片刻后,唐国使者走入帐中。
“小人拜见项王,特奉吾王之令,送还项将军首级,以及吾王议和之书信。”
这是一个普通的唐人,不像蒯彻那样满嘴妙言,他进帐后老老实实将项襄的首级和唐王的书信送上。
项梁看到项襄的脑袋,原本平静下来的心再度激烈的跳动起来,胸口处传来一阵阵的刺痛。
“襄儿。”
项梁深深吸了口气。
目光从项襄的脑袋上撇开,让项庄从使者手中接过吴广的书信,呈送到他手上。
范增与诸将都望向了项梁手中的信。
吴广的议和信是怎样写的呢?
项梁将那名为纸的信件打开,目光落到上面的小字上。
“寡人与项王同为天下反秦之诸侯,寡人破王离,入关中而亡秦廷。项王则收关外之地,于荥阳收降章邯秦军,灭秦之功大矣。故寡人以项王为天下英雄,故邀约项王与韩、魏二国于渑池,尊项为王,并共结安定天下之盟约,此本为天下黔首之安定也。”
信的前半段是叙旧,述说当初灭秦和渑池尊王的事情,还看不出什么,项梁神色保持平静。
直到下一段,信中语气大变,项梁的呼吸也开始变得急促起来。
“然寡人不知,项王竟是残暴之徒,于新安屠杀秦军数万,使关中数万人无父无夫无子,关中之民皆欲食项王之肉。”
“项王无信,背弃撤军之盟约,遣郑昌驻兵韩国,架空韩王,凌虐韩民,两郡之韩民尽数闻楚而唾之。”
“项王贪婪,与齐勾结,撕毁盟约侵略魏国,据魏国之土,杀魏国之王,百万魏民恨不得寝项王之皮以安眠。”
“项王无能,与寡人战于济水,屡战屡败,丧数万之师于此,楚人皆弃,连龙且之徒亦背楚而归附于寡人之下,便是鄙夷项王之弱也。”
项梁看到此处已是咬牙切齿,胸口不断上下起伏,口中低语道:“吴广小儿……吴广小儿,你岂能这般辱我……”
范增见状,就知道那封信有问题,忙起身叫道:“大王不要看了。”
项梁没有理范增,他的目光继续往下扫去。
“项王如此残暴、贪婪、无信、无能之徒,世人皆唾骂之鼠辈,岂能与寡人同称为王乎?”
“今寡人已杀尔大将数人,灭卒数万,身后率百万之师,欲灭汝西楚不过举手之劳。然寡人敬汝曾有亡秦之功,又怜汝垂垂老朽,生不出子嗣,不欲灭尔项氏之族。”
“故汝只需倒戈卸甲,以礼来降,寡人便以封侯待之,封汝为西楚侯,享万世之富贵。如此兵戈不起,国安民乐,岂不美哉?”
“西楚侯,还不归降寡人,更待何时!”
一句倒戈卸甲,以礼来降,以封侯相待,看得项梁血涌上头,一张脸红成了猴子屁股。
这哪是什么议和。
明明就是充满羞辱的劝降信。
“吴广小儿,你怎敢如此折辱不谷!”
项梁勃然而起,一脚将眼前案几踹翻在地,连带着项襄的脑袋也在地上滚了几圈。
范增心知不妙,往项梁这边跑来。
“吴广,不谷定不与你干休!”
一声用尽心力的咆哮在王帐中响彻。
伴随而起的是从项梁口中喷出的血。
殷红刺目,晃疼了所有人的眼睛。
“大王!”
范增尖叫一声。
项睢、项庄、桓楚、周殷等将领也都大惊失色,慌忙奔来。
项梁重重倒地。
范增扑过来,跪在他身侧,抱住项梁的身子,哀声呼唤着:“大王,大王啊!”
项梁躺在范增怀中,面色不再像之前的那般可怕的红,而是白的发亮。
项庄在旁哭道:“大王你不要有事啊,楚国离不开你。”
一片哀声。
项梁气若游丝,身子已是无法动弹。
这种模样,谁都能知道项梁要完了。
范增瘪了瘪无牙的嘴,将心中悲痛收起,理智占据头脑。
他对项梁道:“王嗣未立,若大王离去,吾等将拥何人为王?”
项梁的嫔妃有好几个怀孕的,可现在才九月份,还不到生产期,项梁并无儿子诞下。
而且就算项梁有儿子,在这种国势飘摇的情况下,也不太适合幼子继位,故而范增想要项梁指定一个继承人。
项梁眼睛闪了闪。
他也知道自己到了弥留之际,已是救不回来了,需要选择自己的接班人。
项梁张了张嘴,用尽最后的力量,想要说出一个名字。
“大王,今局势不定,需要稳重年长之君,绝不可选择急躁暴虐之徒啊。”
项睢突然开口,话中意有所指。
项氏一族中,若论稳重年长,除了项梁自己,那就只有他项睢的父亲项缠了。
可项睢这一出声,却是将项梁好不容易凝聚起来的那口气给打断了。
“啊……项……”
项梁努力发声道:“项……”
声音突然断裂。
项梁的脑袋歪了歪,竟直接没了声息。
一直到死,项梁也没说出那个他所选择的继承人的名字。
“大王啊!”
凄厉的惨叫在帐中响起,哀恸不绝,直冲云霄。
唐二年九月。
西楚王项梁,崩于定陶之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