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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7.第56章 立冬(一)
    第56章 立冬(一)
    若叫橘子来形容淑仪,若是猫儿的语言表达能力足够与人类共通,那么在很久很久之前,橘子眼中的淑仪便像极了一页诗稿——瘦弱干净,风一吹便会翩翩而动,每每吴侬细语都犹如在低吟着闺阁诗词,眉眼间总带着江南烟雨笼罩下的朦胧诗情。
    时隔一年再次相见,此刻这页“诗稿”上却写满了慌乱不安——蒋茂伤得很重,整座蒋宅里里外外都很慌乱。
    三太太匆匆而来,眼神紧张探询,握住女儿一只手臂,淑仪一手反扶住母亲,唤了声“阿娘”,另只手随着目光一同探向紧跟着走过来的贞仪,贞仪忙伸出双手握住那只冰冷消瘦的手:“大姐姐!”
    “二妹妹……”
    纵有许多思念之辞,现下却不是姊妹谈话的时候,三太太急着问:“……伤在了何处?请郎中了没有?伤人者是哪个?究竟是结了什么仇怨,怎至于下这样重的手!”
    面对母亲最末了的询问,淑仪眼神闪躲,有些难以启齿。
    三太太见状便有分辨了,贞仪也大致有了猜测。
    淑仪到底也言辞零碎地说明了大概。
    蒋茂风流成性,乃是秦淮河船上的常客,此番正是为了一位妓子而与人大打出手,双方都醉了酒,拎起酒壶长凳一通打砸,蒋茂被扶下船时满脸是血不省人事。
    三太太听罢,几分恨恨地压低声音道:“……那些船上的娘们惯会挑得爷儿们为她们争风吃醋,蒋茂也是醉糊涂了,一个下贱的妓子而已,哪里就值得拼出这样的大事来!”
    贞仪听在耳中,竟不知婶娘是恨蒋茂多一些,还是那些娘们更多一些。
    蒋家太太同样又急又恨,却未像橘子以往对她的印象中那般大哭大喊,纵观嘈杂混乱的四下,她反而是最冷静的那一个。
    “将人打成这样,还有王法没有了!”
    “只假惺惺使了下人送些药材来,连个正经露面赔礼的人都不曾见到!这算是什么说法?不能轻易饶了他们!”
    “没错,此事断不能就这样算了!”
    在临时安置蒋茂的前院边房中,听着亲戚族人们愤怒的话语声,蒋家太太咬了咬牙,却是反问:“不能这样算了又能怎样?”
    隔着一道屏风,贞仪听到里间蒋家太太的声音:“此刻我只是庆幸,倒下请郎中的是茂儿,而不是那位打人的公子……总归是打听过了,人家的叔父是在京城做官的,咱们新任的江宁县令老爷且得喊京城那位大人一句老师!人家肯差下人跑这一趟,已是天大的体面了!”
    “……把这些东西都丢出去!”蒋茂勉强得几分清醒,声音虚弱嘶哑带着哭腔和怒气:“我要报官……报官!”
    “报官?报谁的官?”蒋家太太的声音倏忽提高,恨铁不成钢地含泪怒骂:“你若是咽不下这口气,那就将这口气绷住了争上来!倘若你能扛起家中生意,做出个名堂来,也给家中捐几个官儿来做做,到时再不必你去叫嚷着报官来找回这星点体面,倒是数不清的体面都要自个儿登门来找你了!”
    “你自个儿命贱,也求不来半个贵人给你撑腰,又怪得了谁!”
    听着这样诛心的话,蒋茂哭嚎几声后便没了气力。
    屏风旁的三太太无声抓紧了手里的帕子,脸色一阵红白交加。
    她不知这话是否也是说给她听的,蒋家当初娶淑仪过门,图得是淑仪这个人,也是王家的门第和将来,可这些年过去,王锡璞一直未能复职,王介屡屡未能中举,家中一日不如一日……
    三太太自觉抬不起头,说话都显得局促没底气,却又强撑着不敢露了怯,生怕自己先丢了身份体面。
    王锡璞和王锡琛以及王介也很快赶了过来。
    今日立冬,历年立冬日皇帝都会在京师北郊祭祀、赏赐官员袄帽,各地文人之间也会相互拜贺,名曰“贺冬”,王锡琛几人便是从贺冬诗会上匆匆赶来的。
    蒋茂身上的伤已被处理过,手臂折了一只,眼睛也被打坏了一只,郎中已替他处理好了伤口,王锡琛也进去看了,并且试着为蒋茂把看了脉象。
    淑仪天然更依赖信任自家叔伯,见王锡琛从榻边起身,便忙上前一步询问:“二伯父……”
    王锡琛语带宽慰:“放心,无性命之虞。”
    淑仪紧绷的身形终于微微放松。
    蒋家太太的心情也平复下来,开口让儿媳先回房去安神休息:“……忙乱了一整日,你身子历来不好,回去多披件衣裳,喝些暖身的汤。”
    淑仪便向婆母行礼:“多谢母亲,儿媳无能,只能劳母亲多费心了……”
    在父亲似有若无的眼神示下,贞仪扶着大姐姐离开了此处,橘子跨过矮矮的门槛跟在姐妹二人身后。
    蒋家太太先是让下人引着王家人去前厅吃茶,而后寻了机会请王锡琛单独去廊下说话:“亲家二老爷有话还请直言,可是茂儿他身上的伤……”她最是擅长察言观色的,先前独她留意到了王锡琛为蒋茂诊看之际那一闪而过的欲言又止。
    王锡琛此刻仍有些犹豫:“只恐会有冒犯之处……”
    蒋家太太似隐约有所察觉,嘴上道:“我一介商妇历来没有什么忌讳的,二老爷只管与我明言!”
    王锡琛到底是斟酌着开了口:“淑仪与茂儿成亲多年无所出,只怕根结不止在一人……”
    这话已十分体面了,蒋家太太脸色微红,先是讶然一瞬,而后有些局促地道:“因家中只他一个,这孩子便素来被我惯坏了……这件事……我虽不通什么医理,却也不是全然愚昧的,也偶然听闻过,总要夫妻二人一同调理才能更好见效……”
    王锡琛顺着她的话点头:“是这个道理……”
    蒋家太太无奈惭愧:“可他哪里肯听我的?熬一碗药端他跟前,他只恼得即刻挥砸了去,叫人半点办法也没有!”
    王锡琛便道:“或可借着此次养伤一同调理了,不必与他明言,我也只作不知,想来便也不会传出什么流言再叫他听着……”
    蒋家太太连连点头称是,又与王锡琛道谢:“二老爷既是懂得这样高明的医理,若是能亲自帮着写张可用的方子,那就更是再好不过了!”
    王锡琛为了侄女着虑,自然无有不应之理。
    另一边,淑仪回到内院卧房中坐下,捧了盏温热的茶在手里,暖了好一会儿,才算勉强找回知觉。
    贞仪陪在大姐姐身旁,橘子也端坐在淑仪面前,淑仪回神之际,眼神落在仰头望着自己的猫儿身上,竟觉从一只猫儿圆圆的脸上看到了关切和宽慰。
    动物带给人的触动是无声无言、却莫名汹涌的,淑仪陡然就落下两颗泪来,语气却带些笑:“贞儿,你瞧橘子,竟还是和从前一样……从前咱们在绣房里做女红,橘子就守在绣房外,夏日里它且还会捕蝉呢。”
    这些贞仪都记得。
    橘子也记得,但它想说,它不是自愿守在绣房外的,是淑仪总是不许它进去!
    橘子有心想控诉淑仪,但对上淑仪含泪带笑的眼睛,又瞬间熄了心思,好吧,它也必须得承认,是它总是挠乱淑仪的绣线在先……
    贞仪陪着淑仪说了很久的话,橘子则出了屋子去。
    昔年被橘子拜托照看淑仪的那群猫儿早已不在了,但旧猫儿离开,总也伴随着新猫儿出现,而橘子如今这般年岁,走到哪里都能招来一群猫儿围观膜拜。
    橘子便又拜托这些新猫替她留意照看淑仪,并且告诉这些猫儿们,淑仪是很好的人。
    天色将暗,贞仪要离开了,淑仪取过一件新制的鼠毛披风给二妹妹披上系好:“都立冬了,当心着寒……”
    替二妹妹整理衣物时,淑仪忽而生出几分心疼,二伯母不在了,祖母也去了,二妹妹身边已没个细心的长辈疼着,卓妈妈固然一片忠心实意,却到底只是下人,没有什么银钱物品好供支配的……
    淑仪取出几只金银首饰拿帕子包好,不顾贞仪拒绝,强行塞到贞仪袖中,不由分说地道:“你若实在用不着,只当替大姐姐藏放着也好!”
    立冬的风中已见两分冷意,贞仪被大姐姐捧着的手和心却都是暖的,眼底也热热的,烘得鼻头微微酸涩。
    贞仪回到家中时,天早已黑透,静仪已经睡下,春儿舀了热水给贞仪洗手,卓妈妈端来了一碗在锅里热着的咸肉菜饭。
    每年立冬之日,卓妈妈都会蒸上一锅咸肉菜饭。
    贞仪吃罢收拾干净,去看熟睡的静仪,橘子跳到床头的高脚凳上,拿一只前爪轻轻推了推上面的一张纸,提醒贞仪。
    贞仪这才看到那张纸,竟是静仪睡前给她的留信,只见其上整整齐齐地写着排大字——【静仪思阿姊欲哭,阿姊若归,务要唤醒静仪。】
    ——静仪想阿姐想得要哭了,让阿姐回家时务必将她唤醒。
    贞仪不舍得当真唤醒妹妹,只拿手指轻轻戳了戳妹妹稚嫩柔软的脸蛋,莞尔道:“阿姊屡屡唤静仪至声哑,静仪迟迟未醒只恋好梦……有橘子为证哦。”
    橘子微微仰头算是应答,它很乐意做这样的伪证。
    贞仪在妹妹身边躺下,替妹妹掖好里侧被角,橘子在贞仪头侧躺下,替贞仪压好外侧被角。
    屋外冷风扫着窗棂经过,愈发衬得室内温馨安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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