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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节
    他飞快地掠了她一眼,那一眼中带着毫不避讳的诧异。她承受住了,还补充一句:“柳先生不想回家么?”
    “我——”他眉梢微凝,仿佛染了清淡的愁绪,“若是如此,那在下不想回家,殿下。”
    “半个月前你还想向本宫借兵,而今天你却说要放弃丰国?”她紧紧盯着他。
    “不是放弃。”他摇摇头,“楚国初进兵占领芸城之时尚未站稳脚跟,我回繇城找您,是因为那时候出兵丰国正好可以打击楚国;但今日楚国已攻占了丰国一半疆土,徐再出兵,就得不偿失了。”
    她慢慢地道:“看不出来,你每一招还都是为徐国着想的。”
    他微微欠身。
    她嘴角微勾,半带着嘲讽道:“有时我真怀疑,你究竟有没有祖国。”
    他看她一眼,眼神里竟是毫无波澜。“与其救丰,不如伐楚。”他缓缓说道。
    一时无人说话,空气好像凝固了一般。
    “本宫毕竟是先楚王的孀妇。”她冷冷道。
    “是。”
    “先楚王为了本宫,先灭莒,复灭南吴,最后,死在了东江水里,谥号厉。”她寡淡地道,“如今的楚王是先楚王的叔父,对本宫的仇恨不小。”
    “是。”
    他的回答恭谨,神色从容,似乎很有些书生的底气。她不免有些想笑,“楚国即使国力大不如前,毕竟坐拥东南四十多座高城大邑,曾经又是多年的霸主国;你让本宫伐楚,可想清楚了没有?”
    “只要殿下有意,在下可草拟伐楚方略,交殿下审阅。”他道,“楚国虽忝列强国,其实不过百足之虫,早在十年前便大势已去——”
    “不必了。”她冷睨他,“本宫只答应为丰国救一次急,而先生不愿意便罢了。父母坟茔所在的地方,先生也不想回去看看么?”
    “不想。”他回答得很平静,“父母只会以我为羞。”
    她听得有些不自在,也许是此时此刻的柳斜桥,完全变作了一副陌生的样子。她于是寥寥应了一句:“天下无不是的父母。”
    他看她一眼,眼中浮出极淡的笑意,“是啊。殿下有父兄的宠爱,自然会这样说。世子一听闻殿下在范国出了事,便立即派出三十万精锐,不惜与范国铁骑在范国境内硬碰硬。如此的手足之情,不是人人都能有的。”
    她凝住了他,“柳先生想说什么?”
    “很久以前,在下也有几个兄弟。”他淡淡地道,“我与他们的感情虽不算坏,但无论如何,也做不到像世子与殿下这样地同心同德。你们就从来不会发生争吵么?”
    “不会。”她生硬地回答。
    “那等到世子娶了妻子、得了小世子,而殿下依旧大权在握,你们仍然不会发生争吵么?”他望向她,“等到徐公不幸——”
    “柳先生,”她陡顿截断了他的话,目光冷厉地射过来,“这些都与你无关。”
    “是。”他低下了头,臣服的姿态。他反应得如此之快,乃至于让她觉得烦躁。
    “本宫不会让徐国有那样的一天。”她站起身来,冷冷地道,“本宫宁愿自裁,也不会毁了徐国。”
    他低着头,叹息般地道:“殿下,在下伐楚的提议,便是诚心为您的未来着想啊。若世子将来同您——您总要有力气自保。”
    她再不想听,径自拂袖而去。
    ***
    公主车驾回到岑都的那一日,徐国世子徐醒尘来到了西城楼上,亲自迎接妹妹入城。
    徐醒尘除了带兵出征外,很少抛头露面,若不得不出面时,也往往身穿盔甲、头罩面具。据说这是因为他十三岁首次随楚王出征南吴国时被南吴世子一剑割伤了面部,从此他便再不肯让人看见他的脸。但也有人说,其实那南吴世子将死之躯,根本伤不到徐世子,那一剑之伤很快就愈合了,徐世子仍然是英俊倜傥的好相貌……
    徐敛眉在马车中一言不发,柳斜桥骑马在旁,行入城门时,他抬头望向城楼上那个沉默的身影,那个徐醒尘,整个人都藏在重重甲胄之下,只在冷铁之间露出一双深而冷酷的眼睛。
    他其实看不清楚那双眼睛,但他对车中人说:“世子的眼睛与您很像。”
    车中人没有接话。
    第14章 酒杯中
    柳斜桥仍然住回了宫中的鸣霜苑。在他以公主救命恩人的身份扬名徐国之后,这样的安排便激起了许多议论。其中最是言之凿凿的,便是道徐公有意将公主许给他,让他成为公主的第六个丈夫。
    柳斜桥恍如未闻,回来之后,他先是好好地喂了一番兔子;然后找出一套赴宴的新衣。
    那是丰国制式的衣衫。青色长襟,靛蓝箭袖,衣衽比徐国的要高一些,上面暗绣着大片大片的菖蒲花。他穿着这样的衣衫去了宴会上,当即引来了无数人的注目。
    徐敛眉在大殿遥远的彼端站了起来,目光朝他投射过来。柳斜桥一步步走上前去。徐公果然来了,不知是病还是懒,斜斜地倚着至高处的软罗金榻。他能感觉到这个老人也在打量着他。
    徐公确实在打量着柳斜桥。俄而,他对身边的女儿道:“此人不好,有戾气。”
    徐敛眉抿了抿唇,不说话。徐公知道她又犯了犟,只有叹口气。
    待走到距离丹墀上的主位数丈开外,柳斜桥停步,而公主举起了酒杯,“柳先生单枪匹马勇闯繇城,救本宫于水火之中,千钧一发之际不改其节,本宫须同众卿一起,敬柳先生一杯。”
    她的声音不高不低,不软不硬,但在这刹那寂静下来的大殿上,好像还激出了数重回响。
    徐国公卿顿时一肃,一时都站将起来,在公主带领下向柳斜桥敬酒。柳斜桥觉得这场面颇有些滑稽,像一场傀儡戏,但一转念,他自己也不过是个戏中的傀儡。他喝干杯中酒,润了润喉咙,道:“士为知己者死,在下得公主知遇之恩,死而不悔。何况公主英姿天纵,在下得为公主执鞭,是在下的荣幸。”
    她高高在上地凝视着他。彼此心里都知道,方才这一来一往,都不过是客套话罢了。但她仍然忍不住揣摩他这话里有几分真心,有几分预示了他接下来的回答。
    徐公摆摆手道:“今日且由寡人做主,柳先生,你想要什么赏赐,尽管说来。”
    柳斜桥看了徐敛眉一眼,上前一步,跪倒在徐公面前的台阶上,整个身子都俯伏下去。
    “在下只有一个请求。”他一字字道,“请徐国发兵伐楚。”
    ***
    “哐啷”一声脆响,白玉的酒杯被拂落在地,碎玉飞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