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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节
    接下来的日子对重岚来说简直暗无天日,晏和显然是对她课业上了心,秉持着‘养儿不教不如不养’这句话,给她寻了《多宝塔碑》让她临摹。
    除此之外,每天都让她抄些类似于‘碌碌终老’‘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的词句,意图激起她的羞耻心,每日还要学童子启蒙的《三字经》《幼学琼林》《弟子规》之类的助她开蒙。
    如此学了一个多月,大船已经快行到江宁府,重岚每天都盼着早些到地方,她现在就是大白天看人都是两眼鳏鳏,晏和倒是很满意:“如今皇上新开女学,还设立了女子科举,过几年你也可以下场练练手了。”
    重岚低头写字,听见这话忍无可忍地翻了个白眼,回了句:“大人,我今年才五岁,过完年也才六岁啊!”
    晏和颔首:“都六岁了,再不开蒙已是迟了。”
    重岚装没听见,忽然船身倾斜,原本行驶平稳的大船‘咚’地一声,左摇右晃了几下,他探手把她护在怀里,正要出去问详情,就见宁管事急匆匆跑了进来,满面尴尬道:“大人,咱们的船和重氏商行的商船不慎撞上了。”
    第13章
    晏和微蹙了眉,正要答话,突然觉得手臂一紧,怀里的小女孩差点落地,他垂眸看她:“你怎么了?”
    重岚听到头上传来的清朗声调,才勉强压下心头的震动,反手环住他,颤声道:“刚才晃的好吓人,我好怕...”
    晏和面上闪过一丝不自在,迟疑了片刻,还是安抚地拍了拍她的背:“已经没事了。”他侧眼瞧见宁管事仍是满脸尴尬,淡声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宁管事一顿,这回不敢再隐瞒,呵着腰道:“是咱们的船工没算好风向,不慎把重家的船给撞了,一怒之下动了手,两边都伤了几个人,还是那边船上管事的见咱们是官船,急忙叫了停,又怕咱们见怪,便想着上船来请罪。”
    晏和听到重氏的名号,轻轻扬了扬眉梢,把重岚扬的七上八下的,他懒散问道:“那边管事的是谁?”
    宁管事道:“好像是重氏的一个大掌柜的,好似姓席...”他仔细想了想,欠身问道:“大人可要听他请罪?”
    哦,雪天!重岚激动起来,抢着答道:“要!”
    晏和垂眸瞧她:“哦,为何?”
    重岚脑子转的飞快,比着小拳头作义愤状:“刚才晃那一下子真是吓死人了,整个船还不知道哪儿磕了碰了呢,万一漏水了怎么办?得叫他进来骂几句才能解气!”
    不过一个商人,见不见倒也无妨,晏和唔了声,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来:“让他进来吧。”
    宁管事领命下去,不转眼便带上来一个身形颀长的青年,眉目清朗,尤其是那对儿薄唇,竟比许多女儿家更为秀气,一身天青的杭绸直缀衬得他颇有气度,半分也瞧不出商人的市侩,只是眉宇间隐有愁意。
    席雪天进来之后便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屋里,没想到一侧眼就瞧见个短头发的小孩死死盯着他,他不知道这小孩跟晏和什么关系,但见她好似和晏和颇为亲近,不由得多看了几眼,随即恭恭敬敬地对着晏和行了个礼:“今日多有得罪,还望晏指挥使见谅。”
    他说完一抬手,立刻有人抬了成箱的厚礼奉上来,他谦和笑道:“方才惊扰了指挥使大人,倒是小人的不是,做生意的,身上只有这些俗物,便用来给大人修补船只吧。”
    他用眼挫瞄见重岚还在盯着她,还用力对他挤眉弄眼,他只当是小孩子淘气,便笑道:“水路烦闷,正好小人船上还有些小玩意,都拿来给这位小...小公子打发时间吧。”不怪他认错,实在是没哪家会给姑娘家把头发剪成这样的。
    重岚急的肝火上升,偏又一个字都不敢说,何其憋闷!
    晏和偌大的名头在外,其他人要么称呼他将军,要么叫他大人,能一口叫出他官职的人不多,他淡淡瞧了眼席雪天,漫声道:“我记得你们商行主事的姓重?”
    重岚听他问完话,也不再闹腾了,两眼炯炯地看着席雪天。
    席雪天叹了声才答话道:“我们东家前些日子染上怪病,突然就晕厥过去,到现在也没醒一回,每日只靠着汤药吊命,小人这次去京里便是为了给东家延请名医续命,一时情急,这才冒犯了大人,还望大人见谅。”
    重岚的病情当然没这么严重,不过他自然知道晏和和重氏当初的梁子,只能夸大其词,盼着他能高抬贵手。
    重岚听的心惊肉跳,忍不住在心里哀嚎,你东家就在你面前啊,雪天!
    晏和哦了声,唇边挑起一点似是而非的笑:“那真是太不巧了,我当初在西北的时候,听闻她是宋午将军府上的常客,我却一直无缘得见,没想到到了南边依旧如此。”
    听他提到旧事,席雪天手心沁出冷汗来,勉强应对:“其实当年我们东家一直很敬慕大人,只可惜当时宋将军势大,我们东家也不敢跟您过多来往啊。”
    重岚紧紧攥着自己衣裳下摆,再不敢多动一下。想到被诛了九族的宋午,还有那些被肃清的余党,虽然晏和现下对她颇好,要是一旦知道她的身份...想想就不寒而栗啊。
    晏和用碗盖压下茶叶沫子,瓷器磕碰,轻轻一声脆响引得人心慌:“那真是可惜了。”他施施然道“等你们东家什么时候好了,让她来拜见我。”
    这话没给人拒绝的余地,席雪天身子一僵,不敢私自应答。
    晏和略抬了抬眼:“恩?”
    席雪天这回不敢不应,只能躬身道:“等东家身子大好了,我定把话带到。”
    晏和恩了声,抬手让他下去。重岚在一旁揪心,小心探问道:“他东家是什么人?你为什么要见他东家啊?”
    宁管事笑呵呵地答道:“小姐有所不知,听说重氏商行的主事人是个姑娘家,上头亲封的皇商,还是个极标致的佳人,在南地素有艳美之名...”他说完就恨不能抽自己一嘴巴,这话说的跟自家大人好像贪慕人家容色似的。
    听他说完,重岚也觉得浑身不自在,晏和应当不是那种人吧?
    晏和一个眼风打了过去,宁管事立刻退了,他瞧她一眼:“你认识方才那人?为何对他挤眉弄眼?”
    重岚顿了下,结结巴巴地道:“他...他长得俊...”
    晏和默了片刻:“...你若是还这般无聊,就把三字经抄上个一百遍吧。”
    重岚:“......”罚抄太伤感情了!
    ......
    这一路又飘飘悠悠了三四日,重岚终于琢磨出两根笔罚抄的技巧,却被晏和看出来,又加罚了两百遍,等她抄完,觉得右胳膊比左胳膊肿了一圈。
    日盼夜盼终于盼到下船,重岚又被塞进马车里继续往金陵赶,马车的活动空间还不如船上,她除了吃的肚儿圆就是睡的昏天地暗,好不容易等马车停下,她一边揉眼一边下马车,正好晏和这时候掀起车帘进来,当小孩当惯了,也懒得自己动弹,伸开双臂就要抱。
    他自然不会惯她毛病,踢了个杌子过去,重岚还想嘀咕几句,被他似笑非笑地一眼看过来,想到这几日抄的帖子,立刻老实了。
    她下车一瞧,面前是一座巍峨古肃的宅院,她问道:“到咱家了?”
    晏和被她自来熟的语调问的顿了下,摇头道:“不是齐国公府,是我师长何老的府邸。”
    重岚诧异地瞧了他一眼,这一路上她瞧出些不对来,晏和似乎对齐国公府并不怎么上心,明明是奔丧,他走的悠哉悠哉不说,回到金陵头一件事竟然不是去灵前探望,反倒是去别家探望。天地君亲师,亲长怎么也排在师长前面吧?
    晏和恍若未觉,抬步进了何府,被下人带着一路进了正堂,正堂里头有位面貌清矍的老者正坐在上首,中气十足地笑道:“我还想着你回金陵要过上几个月才来拜见我呢,没想到这般早就来了,便是为了打齐国公府的脸,也不必这样吧?”
    第14章
    晏和半欠了欠身行过礼,平和答道:“我与何师多年不见,如今特地赶来探望,并无旁的意思。”
    何老一捋须:“特地赶在你们晏家办丧事的时候?”
    晏和带着重岚坐下:“反正人都死了,也不急在这一时,倒是趁何师身体硬朗的时候多瞧几次才是正经。”
    何师啐他:“我没你祖父那般短命,你能瞧得日子还多着呢!”
    晏和恩了声:“世事无常,我也是防患于未然。”
    重岚听完两人问答,禁不住同情地瞧了眼何老,这八成是他这么多年听过最闹心的探望之言了。
    何师正巧也望了过来,讶异道:“你在外面有了孩子?怎么没听过你成婚的消息?”
    晏和道:“不是我,是我手下何副将之女,父母皆被鞑靼人杀害,托我照管的。”
    何师也到了快抱孙子的年纪,可惜大儿子死心眼一直不娶,见了白嫩的小女孩很是喜欢,捋须笑道:“也姓何,原来是位小本家,小娃娃怎么称呼啊?”
    重岚受宠若惊,何老如今虽已致仕,但当初可是一代帝师,内阁首辅,还加封了太子太傅,没想到这般随和,她顿了下才恭敬道:“我叫何兰兰,过完生日就六岁了,老大人好。”她说完又补了句马屁:“老大人瞧着身子真硬朗。”
    何老大笑:“我现在信了这孩子不是你亲生的了,不过打小就聪敏,这点倒是跟你一样。”
    晏和颔首:“她生来早慧,读书习字要比旁人快上十分,人情更比许多年长者练达。”
    何老一怔,又仔细打量重岚一番,随即叹道:“要真是像你说的,这孩子倒跟你小时候一模一样,难怪你对她另眼相待。”
    他说完考问了重岚几句,重岚知道晏和才夸过自己,这时候要是补给他长脸,腿都要被打折了,因此十分卖力地应答,引得何老赞了好几句,她心里难免汗然,难怪晏和对她不错,原来是怕屈才了啊。
    何老目光转回到晏和身上,正要再问几句,就见自家老妻成安公主带着一双儿女走了进来,对着何老笑嗔:“怎么说我也算是晏将军的师母,他来了你怎地不跟我说一声?”她说着转向身后儿女:“长乐长青,还不快拜见你们师兄。”
    虽然齐朝连出了三位女帝,风气开放,但也没有特地把未嫁的闺女引见给外男的,他和成安公主少年夫妻,眼睛一转就知道自家夫人想干什么,白眉一皱道:“瑾年过府拜会,你把儿子带出来招呼客人也就罢了,把长乐带来作甚?”
    成安公主嗔道:“这两人方才正在一处,我便一道带来了。瑾年当年在咱们家附学了这么多年,怎么也不算外人,顺道长乐来拜会一下怎么了?”她摆明了拿儿子当幌子,只拉着闺女上前几步:“还不快行礼?”
    何长乐年少时见过晏和一回,那时候已经生出些倾慕心思,现在见他风华更胜往昔,双颊微晕,盈盈福身:“见过将军。”
    这下连重岚都瞧出不对来了,她侧眼看了眼晏和,见他微蹙着眉,似乎有些不耐,淡声道:“公主客气了。”
    不过这位何小姐这幅含羞带怯的倾慕模样尚还能理解,那位何小公子竟也是一副见到意中人的模样,一双眼直往晏和身上打量,拱手柔声道:“早闻晏将军是人中龙凤,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长青只恨当初没有早些结识。”他一边说一边在心里扼腕,怎么这些毓秀人物他一个都不认识,见的尽是些庸脂俗粉。
    南边龙阳之风甚重,重岚一听这语调,又见这位何公子举止柔雅,一下子就浮想联翩,成安公主这到底是给闺女还是儿子做媒?
    何老对自家儿子的毛病倒也清楚,茶盏子一搁,面无表情地道:“恨什么恨?当初你没跟我去任上,不认识他也属平常。”
    何长青最怕父亲,被训的缩了缩脖子,再不敢冒头了。成安公主本来存的是引见自家闺女的心思,也恼自己儿子捣乱,忙笑道:“瑾年好容易来一回,不如晚上就在这里用饭吧?”
    何老对自家夫人攀高的性子清楚得很:“如此也好,你去帮着张罗摆宴吧。”他说完又瞧了眼粉面飞霞的何长乐,然后一指重岚:“这是瑾年故人之女何兰兰,头回来咱们家,你带她四处走走吧。”
    成安公主眼看着何老要把人调开,皱眉道:“家里有什么好瞧的,让长乐留在这里陪客才是正经。”
    何老也懒得跟成安公主解释,眼睛一瞪,何长乐低下头不敢违逆,上来牵重岚的手,有些不甘愿地道:“兰兰妹妹,咱们走吧。”
    重岚看了眼晏和,见他颔首,这才乖巧地跟着何长乐出门,她有一搭没一搭地问道:“妹妹是哪里人啊?”
    重岚一边赏景,嘴里应付道:“我是山西人,父母双亡,才被大人从北边带来的。”
    提起晏和,何长乐眼睛一亮,轻咳了声,故作矜持地道:“晏大人真是大义之人,他这般好的品貌,又有赫赫之名,想必身边不缺红颜知己吧?”
    重岚眨了眨眼:“姐姐,红颜知己是什么意思?”
    何长乐咳了声:“就是貌美的妾室婢女之类的。”
    重岚也不敢给晏和抹黑,便照实答道:“没有,没见大人身边跟着这些人。”
    何长乐面上放光,再瞧重岚就顺眼多了,带着她来到自己闺房,笑道:“妹妹想玩什么?”她本来不耐烦应付个乡下丫头,但见她说话中听,行事也知礼,难免和气了许多。
    重岚才进她闺房就有种头皮发麻的感觉,倒不是她闺房布置怪诞,而是里面床上,椅子上,桌案上,摆满了大大小小的布娃娃,身上穿着各色衣服,就连妆容都不一样,头回看见多人形的布娃娃,真是太吓人了!
    何长乐倒是兴致勃勃,随手拿了个给她,大方道:“妹妹拿去玩吧。”她见重岚震惊地看着她,有些不好意思地道:“我打小就爱给人装扮,家里下人和弟弟妹妹看见我都绕道走,我便特制了好些布娃来打扮。”她不知想到什么好主意似的,眼睛放光地道:“妹妹出门也没来得及收拾,女孩子家家的这样怎么行,我给妹妹梳妆吧!”
    重岚看着那些打扮的大红大绿的娃娃,毛骨悚然地就要拒绝,被她不由分说地按在长身镜前,一边命下人去拿胭脂水粉,自己兴冲冲地去挑她小时候没穿过的衣服裙子准备给她换上。
    何长乐这个癖好真不是瞎吹的,重岚被她服侍着换了十几套衣服,后来她终于看上件大绿褙子,配上艳紫的挑线裙子,大红大紫的一身配完,又拿了胭脂过来要给她上妆,重岚只瞧了一眼,心如死灰地任由她折腾。
    何长乐犹自念叨:“可惜妹妹的头发太短了,不然还能盘出好些好看的发髻来。”然后她又塞了好些长头发的补品并一大盒胭脂水粉给她。
    这些日子头发都是重岚的心头痛,没想到被她照着心窝子来了一刀,忍不住捂着心口退了几步。
    何长乐在她周遭左右打量,正盘算着能不能再添点什么,就听檐外一声报:“小姐,晏大人准备回去了,向您要何家小姐呢。”
    何长乐如梦方醒,想着能再见晏和一回,亲亲热热地挽着重岚的手,对着外面扬声道:“我知道了,我等会亲自送兰兰过去。”
    她说完又给重岚眉间点了个圆点,这才带着她往出走,到了正堂,晏和瞧见她穿的跟个茄子似的,忍不住微怔了怔,随即别过脸问道:“谁给你打扮的?”
    何长乐有些惴惴,重岚秉持着不能让她一个难受的念头,凑过去让他瞧自己的脸:“大人觉着好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