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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节
    ——扔了?不是白虎营的将军给温员外带的吗?这可是臣一步一个脚印端上来的!
    李庚年想先吐口血。
    龚致远叼着口鱼骨头也是愣了,很舍不得道:“侍郎大人,干嘛扔啊。温兄,所谓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诚心向佛何必在意一个形式。这鱼端都端上来了,又那么好吃,就吃了吧,不然多浪费!”
    齐昱看了龚致远一眼,心想许尚书所言不假,此生果然是个机灵的。
    如此道理,也就温彦之这木头才不懂变通。
    温彦之此刻见了齐昱暗暗同龚致远沆瀣一气,心中更是不平,却也赌了口气,只淡淡道:“我不过说说,便随你们吧。”说罢也不再多言,只转身往小禅房里走。
    ——大不了就在花笺上记个皇上不顾佛门清规,更兼铺张浪费罢了。总归我只是个史官,是个舍人。
    齐昱走了一步想叫住温彦之,可温彦之走得太快,两三步就消失在山石后面。
    他不禁有点费解,这呆子最近喜怒无常的,究竟是怎么了?
    走那么快,一点也没有在京城时候可爱。
    一夜无话。
    第二天清早,齐昱一推开大禅房的门,就看见温彦之正背对自己坐在后院石桌上翻看一叠花笺。
    “温舍人,挺早啊。”齐昱一边活动手臂,一边走下禅房前的台阶。
    温彦之被吓了一跳,连忙合上了手中的花笺,站起来行礼:“刘侍郎。”
    齐昱渐渐走近,温彦之迅速把花笺收回了他惯常带着的那个素麻色的布包里。见他如此动作,齐昱不禁笑了一声:“看温舍人是避本官如蛇蝎。”
    温彦之抱着布包,垂头小小退开一步:“下官岂敢。”
    齐昱走到石桌旁坐下,“早膳用过了?”
    温彦之凉凉道:“尚未。”
    那就好。齐昱道:“今日天色挺好,不如下山——”
    “馒头蒸好了!”李庚年突然从厨房那边端着一蒸笼跑过来放在石桌上,喜笑颜开地拿出一个分给温彦之:“温员外你尝尝,可香!”又拿出一个给齐昱:“您也吃!”
    齐昱:“……”
    谁要吃馒头?谁?!朕想带呆子去村里买红糖烧饼!
    “……”李侍卫发现皇上笑看着自己,目光很阴暗。于是默默收回手。
    温彦之尖着手指拿着热烫的馒头,清亮的双眼还看着齐昱:“刘侍郎方才说要下山作何?”
    齐昱目光落在他手里的馒头上,咬着牙根道:“下山——走走,看看屯田。”不吃东西,走走也挺好,能说话纾解纾解。
    温彦之“哦”了一声,吸吸鼻子,“龚主事身处户部,屯田之事想必是极为了解,下官替刘侍郎去叫龚主事。”说完就要走。
    “回来!”齐昱窝火,这关龚致远那猴子什么事?
    温彦之呆呆站着。
    齐昱叹口气,“此处屯田村落筑造颇有特色,本官想请温舍人陪本官前去鉴赏鉴赏。”
    温彦之拱手:“下官区区舍人,有何能力鉴赏筑造之物?听闻龚主事绘画奇佳,不如下官为刘侍郎去叫龚主事。”说罢又要走。
    “站住!”齐昱一拍石桌。
    李庚年手里的馒头都吓落了,咕噜噜滚开。温彦之仍旧呆呆地站着。
    齐昱忍着怒:“龚主事尚未起身,温舍人同本官一道去,亦是一样的。”
    ——原来是想让龚主事多休息一会儿。
    温彦之只感觉心中那丝落差竟是无尽存在的,此时也只好点点头,“下官明白了,用完早膳就去吧。”
    “温兄去哪儿?”龚致远的声音适时响起,人也欢快地从小禅房那边走到了后院里,“刘侍郎,温兄,都起的挺早嘛,下官睡那么晚真是失礼了!”
    齐昱脑仁有点疼。
    ——朕并不介意这猴子再失礼一会儿。
    温彦之唇角竟然勾起个笑:“龚兄来得巧,刘侍郎正说起要下山巡视,龚兄精通户部之事,不如前去作陪,也好解说。”
    “好啊,”龚致远开心,从蒸笼里捡起个馒头,向齐昱道:“刘侍郎,下官小时候也是在屯田村落中长大的,应能向大人解说一二。”
    齐昱:“……”谁要你解说?谁?!
    哎,朕想和呆子散个步,为何如此困难?
    他叹了口气,“那大家就一起去吧,温舍人也一道。”
    ——温舍人?也一道?
    温彦之淡淡地笑着,只点头,不说话。
    昭华山往下,马车坐上半个时辰,就有个小村,名叫大鱼。相传是数百年前天下大乱,此处闹了饥荒,正是连树皮树根都吃不到了的时候,村子旁边的河里突然蹦出数条彩鳞的大鱼,救了一村子人,故村子感念上天恩德,就此改名。
    “我倒觉得很假,”龚致远跟在温彦之身后,走在大鱼村旁边的一道田埂上,压低了声音,“温兄,你瞧瞧那河如此浅,如此窄,哪会有什么大鱼,就算有鱼,能够几个人吃?”
    温彦之顺着他话头往旁边的河道看去,只见河水清澈,在阳光下波光粼粼,可确实很窄。他笑道:“龚兄话虽有理,可按地藏推移之说,在几百年前此处河流比如今充沛亦是可能,‘大鱼’之说虽假,却不是这个假法。”
    “你怎知道是假的?”走在前面的齐昱听了此话,起了些兴趣:“又应当是怎么个假法”
    温彦之心中虽不太想讲话,可齐昱问了,他又不可不说,只能道:“《大戴礼记》有言,水至清而无鱼,依照此处水质看来,虫虾不生,鱼无食料,又如何活得下去?”
    齐昱笑了笑,“倒很是个道理,想必当年的‘大鱼’并非指鱼,而是沉在河中的宝物,村民发了财换取了食物,因此感念上天有好生之德。宝物多半来自某处古墓、洞穴,被河水冲出,为免被外人发现,故称宝物为鱼。”
    龚致远看看温彦之,又看看齐昱,“温兄与刘侍郎都十分博学,下官自惭形秽。”
    齐昱摆摆手,“不过是军中听多了此类故事罢了。”
    龚致远拱手:“经验之说亦是一门学问,刘侍郎万莫谦虚。”
    温彦之跟在后头,觉得他们聊得挺开心,不由转过脸去看远方。
    哎,到底为何要跟来?
    周遭逛到午间,已大致看完了周边的田地、耕作,龚致远确实对屯田之事深知,亦精通户部典册。李庚年在后头听着皇上一个个问题问下去,龚致远皆是对答如流,估摸着等回京之后,这人当会被委以重任。
    龚致远这主事做的叫齐昱很满意,原本他当初安排那个去西北养马的徐佑做主事,便是想让其像龚致远这般做做实事,跑腿积累经验,今后更能胜任大事,哪知道却是个让人失望的。可在龚致远身上,仿佛见到自己曾经的打算成了真,他亦觉得朝廷祸根遍地的官场之中,竟还有龚致远这等人,也是天下之幸。
    有了天下之幸,皇上忽然有些忘了此行本是来同温彦之讲话的。
    都是到了吃饭的点儿几人走到村里,齐昱忽然想起这桩大事来,扭头要找温彦之,却发现四周村民络绎,温彦之却是不见了。
    齐昱一愣,问李庚年:“温彦之呢?”
    李庚年一凛,四周一看,“禀……刘侍郎,下官不知道。”
    “不知道?”齐昱冷笑一声,“你不是一直跟在后头么。”
    浑身肌肉的李庚年在皇上阴云密布的目光之中,觉得有些瑟缩,“下官是跟着刘侍郎啊……”臣是皇上您的侍卫,又不是温员外的侍卫啊。皇上您方才也都没有找温员外啊。今日究竟是为什么对臣如此横眉冷对!
    一旁的龚致远倒是眼睛尖,已经抬手指向方才几人经过的地方:“温兄在那边,那个老头旁边。”
    齐昱顺着看过去,只见村口的大槐树下正有个白发老头子坐在小板凳上,脚边兜着个篮子卖竹叶编的蚱蜢、蛐蛐儿一类,手里正在编。老头子旁边蹲着个薄清色的人影,正埋着脑袋看篮子里的物件,不时还满脸认真地和老头子说些什么。
    温彦之正专心致志地看老头子手里怎么编的,手里还捏了根竹叶。冷不丁耳边忽然有丝热气,一个低沉的声音道:“喜欢?”
    惊得温彦之跳了起来,后脑勺直接“砰”地一声撞上齐昱的鼻子。
    齐昱捂着鼻子倒退一步:“……”
    龚致远李庚年:“!!!”
    温彦之大惊,顿在原地一动都不敢动了:“皇,微——下官该死!下官有罪!刘侍郎没事吧?”
    齐昱被撞得有点昏花,亏得李庚年及时扶了一把,不然一国之君还真可能一头栽倒在大鱼村村口。
    ——没事?朕这模样,像是没事?!
    ☆、第31章 【没有红糖烧饼】
    大鱼村,没有吃鱼的店,也没有红糖烧饼,连唯一的小菜馆子,都没几个菜。
    齐昱直到坐在了小菜馆子的竹板儿椅上,也还没说一句话,手依旧捂着鼻子,心里只想,自己万幸没被那呆子的脑袋撞出鼻血,不然可有脸丢了。
    ——哎,也不知吃什么长的,脑袋那么硬。
    ——怪不得能考状元。
    温彦之坐在旁边低着头,手里揪着根竹叶片子,十分不安。他不时斜眼瞟一下齐昱的鼻子,又自责地皱眉,垂下眼。
    ——皇上究竟为何突然出现在我身后。
    ——怪吓人。
    龚致远去找老板点菜,李庚年飞快从外边井里拧来个丝绢,交到齐昱手上:“刘、刘侍郎,敷一敷吧?”也是臣防范不力啊!皇上不要怪罪!
    齐昱接过浸得冰凉的丝绢,重新捂住鼻子,目光幽幽落在温彦之身上。
    温彦之眼神躲闪,脸红到了耳根子:“下官罪该万死……”
    “罢了,”齐昱终于开口说了第一句话,“此话方才到现在你一连说了十多次,也不见身上落块肉,还是别说了。”说的朕脑袋疼。
    温彦之正要说别的,龚致远却是点好菜回来了,“下官点了青椒鸡,烧萝卜,还有盘苦瓜丝儿,汤只有青菜叶子的,刘侍郎将就则个?”
    齐昱点点头,“一上午,辛苦龚主事了。”
    温彦之要说出口的话又噎了回来,眼观鼻,鼻观心。
    是啊,我又有什么可说?辛苦的人,也都是别人。
    一桌子饭菜摆上来,很清淡,温彦之却觉得吃出了百般滋味。却又都不甚是个滋味。这叫他想起了从前小时候,大哥、二哥考取功名后每逢时节回宗省亲,那时候的他也是坐在一群长辈孩子中间,大圆桌上,是十岁,还是十一岁?大哥、二哥年岁比他大许多,那时已经官途泰达,大家都夸大哥年轻有为啊,已经出任九府提督,夸二哥青年才俊啊,做了江州司马,说到自己的时候,就是“彦之又怄走了几个夫子,哎呀呀”。
    那时候分明看见父亲脸上,对大哥、二哥的笑意是慈爱,是骄傲,流露在自己身上,却只是勉强的宽慰。父亲说:“老幺还小,就算不念书又有什么大不了,不做官还好呢,你不是喜欢郑思肖的画么,为父又给你寻了两幅来,快拿去屋里挂上。”
    这种安慰,许是算不得什么安慰。父亲在鸿胪寺劝过诸国无数君侯,到此时说给他听的话,却叫他想哭。
    大哥、二哥也道:“为官难啊,难为官,老幺你万万莫入官场,有大哥、二哥就够了,你便只管玩就是。”
    ——那又怎么行呢?为什么,你们都可以,我就不可以呢?
    如今想起,仿佛也是从那一年开始,他不再把脑子费在和夫子吵架上,而是用一双眼睛去看书。他什么都看,宗族的藏书楼里书看尽了,就到镇上的书局里定回来,各朝名人的批注本也收了好些,一本书看了一本书翻开。终是十八岁那年,他没忍住去偷偷报了乡试,结果放榜那日中了头名,报喜的人直接报到老太太跟前讨赏,老太太怄得将他骂了狗血淋头,姑父姑妈轮番耳提面命。
    他却不管,当夜也不知哪里来的决心,只管扎了个背囊就只身往京城走,手边不过一本《今朝陆志》,一路从没想过要回头。
    会试、殿试,天子明堂,自己被御笔提中状元的时候,百官宴席里父亲的脸上,笑得却还是那么勉强,大哥、二哥信中,却是叠声质问他为何要考功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