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茶的语气平静又冷厉,她的神色是长羲熟悉的寡淡安静,却比他熟悉的更为冷漠,他心里刹那之间有些慌乱。
“回答我。”
长羲抿着嘴角,漆黑的眼盯着秦茶,他知道自己应该摇头,应该回答“不是我”,他就还是教母喜欢的那种,光明磊落的孩子。
教母虽然是亡灵,看似冷漠少言,但性子最是善良磊落,她仿佛站在了云端,而他在一边却仿佛低入了尘埃。
触不可及,求而不得。
这种感觉让他无时不刻想要把她同样拉入罪恶。
所以,如果他承认了,教母会一如既往地喜欢他,还是,厌恶?
但是……万一还喜欢呢?
长羲心脏顿时漏跳一拍,他忍不住告诉自己:教母会喜欢所有的他吧?她最疼他的了,她是这个世界最疼爱他的人,所以也一定可以接受他是这样的一个人。
于是他鬼使神差地点了头:“是我。”
然后他眼珠一错不错地死死盯着秦茶,他生怕漏看教母一分一毫的细微表情变化,他的心在剧烈地跳动,手心里全是汗。
百分之六七十肯定是长羲干的秦茶在得到确切答案之后,她正直的内心有些崩溃:……卧槽卧槽!!!我的根正苗红!!!我的光明磊落!!!我一把屎一把尿带大的娃!他特么是不是还是歪了啊嘤嘤嘤!
然后秦茶移开了目光。
少年的身体顿时僵直了。
他紧张而又小心翼翼藏着期待的目光一点一点暗了下去,纯黑的眼毫无情绪地看着自己的教母冷然的眉眼,他的内心各种复杂奇怪的情绪在拼了命地翻涌——
为什么不可以接受呢?
教母,您是厌弃我了吗?
厌弃真正的我吗?
少年站在暮光里,失魂落魄。
秦茶没有和长羲说话,她移开目光去看长羲背后的埃维,埃维因为血液的流失脸色在迅速地死白,同时躯体也不住地在畏缩,他身上的蛇足并没有快速掠夺他的生命,而是折磨似的,慢慢在他皮肤表面钻动,无限拉长死亡的时间,无限放大死亡的痛苦。
秦茶其实刚来不久,她来的时候,埃维就已经这样了,长羲当时还背对着她,她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她只知道埃维身上的东西是“蛇足”,这种东西极少出现,古籍文书里面也甚少提及,出现的原因也历来备受争议、不清不楚,唯一可以肯定的是,蛇足是一种非常可怕的黑暗生物,被蛇足寄生的人会很痛苦,同时还会不断地被吸食血肉,直至寄生体成为干尸。
迄今有过记载的,被蛇足寄生活得最久的,不过两个月。
秦茶没办法救,没有人知道把蛇足剥离的办法,她也不知道长羲怎么会把蛇足寄生到埃维身上,也不知道长羲这么做的原因。
虽然心里清楚长羲不可能是什么良善的人,但她却莫名地坚信长羲不可能无缘无故地伤害别人。
秦茶盯了片刻,埃维身上的蛇足已经被他的鲜血染红,全身的触条也在不断膨胀,越来越粗壮也越来越长,几乎已经把他所有的皮肤都占据捅烂。
被上一个世界折磨到神经无比强大粗壮的秦茶十分淡定,她收回目光落在长羲可怜兮兮的脸上,而就是这一刹那,还没有完全收回的余光捕捉到埃维瞬间孤注一掷的疯狂神色。
长羲还在小心翼翼地伸出手,一点一点摸上秦茶的衣角,脸上的表情乖巧而忐忑,毕竟他从未看过秦茶这样冷厉到淡漠的神情。
他告诉自己撒撒娇就好了,教母嘴上从来不说,但最是心疼他,所以一定会原谅他的。
他刚张了嘴,就看见秦茶眉目刹那间凛冽至极,然后身边就突然卷起浩瀚无垠的力量,这样磅礴的死气,猝然之下长羲没能控制住自己,他贪婪地吸食了几口,整个身体被这种突然起来的痛苦和快感淹没,他甚至发出一声短暂的喘息。
他不受控制地揽住了秦茶的腰,纤细柔软的腰,入手是她身上丝滑的布料和冰凉的体温。
他意识到自己拥抱了教母之后,还没来得及体会这种奇怪而令他兴奋又迷恋的感觉,就发现教母把所有的力量堆砌在他身上,替他支撑起一片坚不可摧的屏障。
混沌的死气翻涌滚动,这一个时间在长羲面前似乎被无限拉长,他甚至可以看得清自己的教母因为抽尽力量而瞬间死白的脸,那双从来神秘安静的眼依旧坚定而强大。
“嘭——”
狂风撞击在死气筑就的盾上,气浪掀起落叶瞬间碾成粉末,突然迸发的强光盖住了所有的视线,世界一片空白。
长羲睁大了眼。
“罪恶!烧掉所有的罪恶!”
埃维张狂的声音如同雷声,轰隆隆地炸响天地,然而这只是最后的振聋发聩,强光随着声音消散,入目是惨烈破败的现场。
整片树林全部碎成粉末,甚至于树林之外的建筑也坍塌了一半,弥漫天空的粉末和灰尘如同阴霾,呼啦呼啦地跟着还未退却的烈风游荡哀鸣。
几乎学院所有人都赶了过来。
浓郁的死气散去,长羲看着眼前单膝跪地的骷髅,脸上瞬间失去了所有的表情,他仿佛一片空白,所有的思绪和反应,都在眼前黑漆漆的骷髅面前被剥夺。
他眼睛都不敢眨一下。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赶过来的人越来越多,但大多交头接耳,并没有人敢靠近中心。
直到副院长悲痛地大喊:“埃维院长自爆了——”
人群顿时一片哗然。
埃维是大魔法师,而且是离圣级只有一步之遥的大魔法师,从来没有人见证过大魔法师自爆的景象,但毋庸置疑,这绝对是极其恐怖可怕的力量。
没有人会愿意自爆,这是灵魂都会被吞噬得一干二净、绝对同归于尽的攻击,完全被剥夺了任何生的希望。
而更可怕的是,有一个人,在这样绝对摧毁力量面前,依旧毫发无损。
所有在场的人几乎同时想起,埃维院长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罪恶!烧掉所有罪恶!”
所有人看着少年的目光蓦地变得恐惧、忌惮、不善且愤怒,副院长吩咐身边的人,“去请来所有的族长和祭司大人们,神啊,罪恶的污秽不能留在这个世界上。”
而长羲什么都听不见了,什么也感受不到了,他呆呆地跪下来,伸出手,颤抖地伸向面前脆弱的骷髅架子,他小小声地,想要喊出“教母”两个字。
没有声音。
嗓子被掐断了一样,张开就是痛,干涩得仿佛要涌出血液才能被润湿。
教母。教母。教母。
“秦。”
这个字是血与泪的厮磨,他把指尖轻轻地握住骷髅的指骨,然后慢慢一点一点地包围她的手掌,然而他还没怎么动,秦茶的手骨就因为长羲的动作四下散落。
他的眼顿时一片漆黑,如墨的,如魔的,他全神贯注的看着眼前黑色的骷髅,像看着最深爱的人。
哪怕箭矢从身后射过来,穿透他的肩胛骨,他都没有把视线从秦茶身上移开。
第二支箭,对准了他的心脏。
然而箭矢在半空,就被打落了。
秦茶被炸的晕头转向,血肉被剥离的时候痛得无以复加,她是活生生疼晕的,醒过来的时候看到箭,才发现自己虚弱到只能勉强把箭打落。
再去看长羲时,秦茶难得的震惊了。
他在哭。
他很悲伤。
像整个世界都坍塌了那样。
秦茶看着长羲的神色,一时之间说不出话,她跟着长羲近三个世界,他从未掉过一滴眼泪,也从未出现过这样的神情,长羲是骄傲的,向来运筹帷幄,向来诡谲莫测,她何曾见过他现在这样脆弱的表情。
直到长羲抬起全然纯黑的眼睛,盯着她,握紧了她的手,她才发现,自己情况好像……不太对劲……
她抬起一只枯瘦的骨头,有些目瞪口呆。
卧槽……
长羲这时候身子前倾,把她整个架子拥进怀里,他害怕秦茶会散架,因此怀抱特别轻柔,而与力度完全不同的是,他仿佛重新触摸到世界的喜悦。
“你……”秦茶迟疑了一会儿,还是用骨头拍拍少年瘦削的脊背,“我没事。”
秦茶在检讨自己有点蠢,最理智的反应不应该是阻止埃维自爆吗!为什么她的第一个反应是去保护长羲!
炒!鸡!蠢!
感觉长羲的身体仍在因为以为失去她而颤抖,秦茶心里有些说不明的微妙心疼,她叹气,嗓音很柔软,“我没事的,我是亡灵。”
骷髅才是亡灵的正常形态,之前她只是被疼晕了,现在力量用尽而显得虚弱而已。
“秦大人!”
十米开外的副院长喊她,“他杀害了院长,您要庇护他吗?”
长羲仍抱着她,死不撒手。
秦茶默默看了周围一圈壮烈的景象,然后把目光投向众人,五大家族族长,三大祭司全部齐了,他们的目光和动作都是攻击形态,她几乎可以肯定,只要她离开,长羲就会被迅速围攻。
她虽然是亡灵,但在成为亡灵之前,她是一位走至巅峰的圣魔法师,为了阻止不死殿左眼的诅咒,她和其他五位圣魔法师一同以身封印。
几十年后,她从诅咒里脱离,成为了一个亡灵,活着走出了不死殿,她对于整个大陆的意义都是不一样的,所以没有任何人怀疑这样一个为大陆奉献了一切并忍受无限痛苦的人,会杀掉埃维。
“你杀了我吧。”
正在想办法救长羲的秦茶听见少年冰凉的嗓音在她耳边说:
“你杀了我好了。”
一直以为长羲是哑巴的秦茶一时之间十分诧异,少年就已经松开秦茶,他注视着她,秦茶可以在他漆黑的眼里看见自己一身黑咕隆咚的骷髅样。
……特么真丑。
……还没穿衣服。
……完全是裸透了的骨奔。
“教母,”少年的嗓音介于清澈而沙哑之间,他没有笑意,专注的目光有着别致的韵味,“我想死在您手里。”
“……说什么胡话。”
秦茶的话很平静,她颤巍巍站起来,身上细小的骨头噼里啪啦往下掉,然后又被身上微弱的死气噼里啪啦地粘回来架好,如此反复,她只是站起来,就让人感觉她是一架马上会崩溃的腐朽骷髅,似乎只要她再往前走一步,就会完全垮塌下去。
长羲紧张地看着她,手指捏得死紧,整张脸很苍白。
“我没有包庇他。”秦茶斟酌着说,“是我做的。”
渐渐静下来的风让秦茶每一字句显得都很清晰,甚至于她身上骨头碰撞“喀喇喀喇”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长羲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面前的骷髅,没有人比他更加清楚教母对于正直和磊落的执着,她教导他的一两年,无数次告诉他——你生而光明磊落。
她最恨他伤害别人。
而这样的教母,现在竟然在包庇他,在替他顶罪。
“埃维犯了错,我只是稍稍给予惩戒,”秦茶很淡定地撒谎,“我不知道他会自爆,大概是畏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