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盘山上的汤九州欲哭无泪。
那天他带兵从景福山里冲出来,迎面拦住他的元帅府大将高应登。
汤九州一直以为那是两个营,看他们只修一座营地,外边散着一个营,心里想的是这俩营关系不好。
这种情况很常见,就比如浑河之战的浙兵和川兵,开战前就大打出手,到了战场上自然不可能配合得亲密无间。
所以汤九州就打算先冲垮一个、再打垮另一个,咱就是努尔哈赤本赤。
万万没想到,人家高应登那是一个营,自然就只修一座营地,之所以把一半士兵放在外边,就是为了他突围的时候省略出营门这个繁琐的步骤,能直接撵上去打。
反正如今这个季节好,正是人间四月,元帅府的兵也习惯了露宿野地,在营地外休息比营地里更自在,真让他们在民宅里睡床还不习惯呢。
汤九州为冲击敌阵准备得特别充分,但架不住高应登标下的坐营官叫唐通。
这个降将出身的前明中级军官,做出最大的贡献就是让重铳手改变了标准装弹,在一两五钱的大弹之外,另填入三颗三钱弹,在相同的装药量之下,极大地增加了重铳对密集阵型的杀伤能力。
汤九州的马队在接敌阶段跟高应登标下李八两的马队打了个不相上下,密集阵线尚未进入百步射程之前,他的炮兵依靠佛朗机炮的六出速射,更是在短时间内稳压高应登的千斤炮一头。
但两军距离进入百步,局面瞬间扭转。
在这个距离,刘狮子一手缔造的元帅军,可以是任何人的噩梦。
张扬的抬枪以长枪管、大口径喷出穿人洞马的铅弹,而重铳每次齐射都能确保一排人整整齐齐地中弹……中弹不一定会倒毙,三钱弹在这样的距离没有穿透铠甲的能力,但它很吓人。
一下就能打死人的火器不可怕,人们看见就知道躲着;一下打不死人的火器也不可怕,人们会非常勇敢。
最可怕的就是不知道会不会把人打死的火器,嘭地一枪,打在身上的可能是一两五钱重的大弹,直接连人带甲打出个窟窿;也有可能是一枚三钱小弹,在布面铁甲上糊个无伤大雅的小铅饼子。
折磨!
汤九州纵横中原六年以来,第一次发现自己的军队在指挥上不听使唤了。
虽然这种攻势来得快去得也快,对面的元帅军只是齐射几次,就向东变阵,刚好让出通向六盘山上的山路,汤九州便借坡下驴往山上跑,想要依据山势打一波居高临下的防守战斗。
万万没想到高应登对他根本没有半点兴趣,只发马队截获他的半数辎重,随即就在山角列营,摆出一副‘你不下来,我不上去’的架式。
那时的汤九州还不知道,在这座山上,有个人叫王文秀,风尘仆仆自兰州一路奔来,就为演一出瓮中捉鳖。
汤九州上去快被吓死了,前有元帅军旅帅王文秀、后有元帅军猛将高应登,两边山道都下不去,只能在山上乱窜。
可山里也不太平,走着走着军队踩到杨承祖埋的地雷,走着走着一只罗汝才从山林里跳出来给他一顿暴打,走着走着李万庆带着火枪手在道旁伏击一排乱枪,兵粮还不够吃。
最后好不容易在山上修了营寨,结果精神压力太大,睡觉闹了营啸,自己砍自己打了半宿,枪炮声喊杀声不绝于耳,把山林里盯梢的罗汝才吓坏了,第二天只看见营地里遍地尸首,剩下大半个营化整为零就地溃散,一路突破防线逃入景福山中。
而另一边刘承宗亲率的元帅军主力,也在攻取陇州后成功突破朝廷防线,金戈铁马终于摆脱一望无际的绵延群山,进入一片沃土的关中平原。
不过在战事上,刘承宗也不知道自己的进军究竟该说顺利,还是不顺利。
登上大塬的第一天,他正在行军中的军队就遇上了冰雹,不少士兵被砸得头破血流,但也因为这场冰雹,前线的魏迁儿直接派人传来消息,凤翔府治被攻下来了。
魏迁儿本来对凤翔府城束手无策,凤翔府不同别处,它基本上属于是士绅自治的地方。
它最后一任知府叫沈缙,率吏民修了沈公渠,做了不少好事,但那会万历爷还活着呢,老黄历了。
按说这样的地方应该更容易攻打,但凤翔府的不同之处在于两点,一来这里的地主武装态度坚决,二来呢,他们装备精良,城头上摆了一水的红夷炮,在对射中能够全面压制魏迁儿手里那几门野战千斤炮。
负责守城的是个乡里举人士绅,名叫孙鹏,自从崇祯三年天主教传到凤翔府,就受洗入教,跟王徵、韩云为友,学到不少东西,并且效法王徵在三原搞的忠统武装,在凤翔府也建立了一支地主武装、融佛像铸炮,将战守搞得有声有色。
魏迁儿跟着刘承宗打仗,他所掌握的战法,都是刘狮子干过的事。
耳濡目染之下,他所知道攻城最好的妙法,就是遇到坚城固堡向以火炮击碎城垛,让守军在城墙上站不住,再登城占领城墙短兵相接。
可这次城上的守铳比他的战铳更重、打得更远,又有城垛掩护,在炮击中占不到便宜。
于是他就准备学着刘承宗破嘉峪关那样挖地道炸毁城墙,可凤翔府城立于东沟河、枣子河沿岸,又有护城河,地道根本挖不过去。
既然速胜的法子不行,魏迁儿就只能用笨方法,他所率领的是军官完备的大营,拥有临阵铸炮、制造攻城器械的技术,便就地招募人手伐木采铁,赶制攻城器械、铸造更重的攻城炮。
凤翔府去年遭了蝗灾,如今不到五月又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地方上正在闹饥荒,沿途都是依附军队乞食的百姓,招募人手异常容易。
但谁也没想到冰雹说来就来,一顿冰雹把魏迁儿的大营砸得萎靡不振。
魏迁儿在城外攻城不下,心绪很乱,觉得自己带兵第一个进关中,大元帅又把进攻凤翔府城这样的重要使命交给他,自己却对这样的坚城束手无策,内心很是愧疚。
这其实谈不上是他的错,要怪只能怪一直跟着刘承宗打仗。
刘承宗打仗非常讨巧,从来不打难以攻陷的坚城、不打难以击败的敌人,该绕就绕、该退就退,所以战无不胜攻无不克,那是因为他只战能胜的对手,只攻能克的城池。
正常攻打坚城,哪个年代都是经年累月。
可别人又怎么知道他的心理动态呢?
魏迁儿就单纯觉得如果大元帅在这,这城它自己就塌了。
所以挫败感很强,结果先是下小雨,又是降冰雹,把晾甲胄的魏迁儿砸了个满身乌青、头破血流,这辈子都没有更狼狈的时候了。
万万没想到,就在他的军队无比狼狈差点儿就失去必胜信念的时候——守军出城了。
孙鹏带着他亲自训练的地主武装出城了!
平心而论,那确实是出城作战最好的时机,魏迁儿的大营五千余名士兵因为禀报分散躲避,散布于府城四关郊外的各处民宅、村落,抬枪、火炮等重兵器也因为下雨不宜使用。
如果是打遍天下的平叛边军出城,大概率能把魏迁儿击溃。
可是地主武装?
魏迁儿的大营连火器都没用,只用刀枪劲弓就把出城的守军打得七零八落,顺势追随溃军冲进瓮城,直到拿下凤翔府城,城外的楼车都才只做了个轮子。
这种突然间的局势变化,让魏迁儿一直挂着满脸傻笑。
直到刘承宗抵达凤翔府城,命人打开粮库,魏迁儿笑不出来了。
粮库里空空荡荡,老耗子进去转一圈儿都得抹着眼泪出来。
刘承宗满脸铁青,他不在意这座凤翔府城,自从他率军走出山地,进入凤翔府的平原,本以为这是一片未受兵灾的膏腴之地,不曾想凤翔府的饥荒情况远超六盘山以西的贫瘠地带,甚至比当年他在延安府看见的情况更加触目惊心。
大塬上随处可见荒凉地带,饥民流移载道,荒原上到处是被群人在田地间踩踏出的土路,甚至有些靠近河流、水渠的好田都没人耕种,一个个村落成为废墟,只有在偏远大户民堡附近田地才能看见耕作生息的景象。
单是刘狮子率军从陇州走到凤翔府城这一百多里地,塘兵就在路边捡到十几个遗弃的男娃。
过去刘承宗这帮当兵的,在九边沿线的军堡,听说的都是卖儿鬻女,这个词的意思是把孩子卖了换钱;可如今在凤翔府,他们看到的却是鬻女弃男。
原因,刘承宗一路过来,已经心里有数了。
卖儿鬻女它不是人想卖就能卖、想鬻就能鬻的,他们这些大头兵在边地遭遇的情况并非只是旱灾,实际上他们遭受的苦难只是陕西、山西等地旱灾影响波及到边境,所以只是产生了很大的贫富差距。
延安府是陕西人口第二大府,但不是人口第二密集的地方,因为延安府的面积太大,差不多能顶四个凤翔府,过去有百姓四万五千余户,将近六十万人口。
而凤翔府因为大半都在关中平原上,人口非常密集,承载人口多达三十万之巨。
在这个农民起义与正规军装备差距有史以来最大的年代,平原上本来就很难成规模地闹出农民军,这一点刘狮子最清楚了。
他一开始也是经历了十几个骨干力量、几十个宗族青年打粮抢劫的过程,弄到大笔粮草。
有了成功案例的钱粮财秣,才能再从人手里挑选十几名骨干,聚众劫城,依靠复杂地形四处游击,然后滚雪球一样做大。
而凤翔府显然没有这个基础,一州七县四面八方五座设兵驻守的关卡、五个拥有少数武装力量的巡检司还有一个守御千户所,在流民从土匪强盗到流寇变换的过程中,上百号揭竿而起的老百姓连跑进山里都不可能,一个九品巡检带人过来就把他们剿灭了。
现在摆在刘狮子面前的问题,不光是凤翔府遍地饿殍需要官府赈济,他手下四万多军队也需要粮食。
魏迁儿道:“大帅,凤翔府城虽然没粮,但凤翔府的豪家大户很多,能打到粮。”
刘承宗的皱眉片刻,在心里稍加衡量,随后恢复正常颜色,道:“旱了这么些年,去年还糟了蝗……恐怕即使在凤翔府打粮,取得的粮草也不能同时满足赈济饥民、军队食用,不过无妨,这件事你先去办,依照我们在甘肃时的老规矩,先把粮打上来再说。”
他心里估摸着在凤翔府打粮,保守估计能弄到军队一两个月的行粮,不过这些粮食销起来也快,地方上肯定要赈济一部分,等赈济完大概这批粮食也被军队吃个七七八八了。
如今陕西的局面,连年旱灾下来,去年还遭了蝗灾,即使是关中平原,恐怕百姓的压力也已经大到极点,这一点恐怕西安府也没办法满足他的军需。
毕竟西安府富裕归富裕,但人口密度比凤翔府还大,整个陕西超过半数人口都聚集在西安府,天底下最多的就是穷人,穷人对天灾人祸没有半点儿防御——当然别人的苦难并不是最关键的问题。
最关键的问题是刘承宗这几年馋人馋坏了。
上百万的人口,他不可能光顾着自己打仗,让人都饿死。
但如果要顾着饥民,关中战役的难度就要再上一个台阶:他必须尽快结束这场战役。
因为以目前凤翔府缺少官吏的情况,各扫自家雪的豪氏大户不足以应对蝗灾这种全境威胁,去年秋冬这里显然没有灭蝗的组织能力,北方这种情况的地方又何止一个凤翔府?西安府同样也没有知府,情况好不到哪里去。
今年夏秋之交,蝗虫还会回来。
要恢复生产,就得尽快结束战役。
刘承宗的兵粮,还是得让西安府和汉中府的王府来出。
魏迁儿才刚下去召集军队,奔赴郊野寻富户觅粮,就有羽林骑自城外奔来,报告道:“大帅,前营参将张天琳派传令骑兵报告,前营围困宝鸡时塘兵遭遇闯将李自成部,获悉秦州的左良玉被张一川诱出城去,正在列营野战。”
羽林骑道:“张参将询问,可否撤围宝鸡,同闯将合兵袭击援剿总兵?”
刘承宗精神随之一震,挥手道:“准了!让前营撤围,发兵向西援助张一川,尽量歼灭左良玉,宝鸡我来打!”(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