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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68.第667章 扫帚精
    第667章 扫帚精
    军府衙门。
    刘承宗端坐正堂,拧着眉头翻看潼关发来的公文。
    公文两份,一份是潼关副将赵之瑞递交参将张一川残部入关的具体部署请示。
    另一份则由河南五营参将宋江口述,河南府战役、张一川部兵败始末。
    刘狮子表情古怪。
    他就一会儿没顾上张一川,张一川就从流寇头子,变成天下第一巨寇,再从巅峰跌下去。
    非常儿戏。
    根据宋江口述,张一川攻陷永宁之后,兵力飞速扩张,等到围洛阳,麾下兵力已膨胀至六七万人。
    其标下五名参将,都各率一营老本精兵,督着二三十个大队。
    河南的人多,那裹挟、附从而来的民军数不胜数,张一川又来者不拒。
    刘承宗那套正规军的编军方法,对这些老弱妇孺组成的民军也不合适,干脆就按农民军的节制方法,叫大队。
    一个大队少则二三百人,多则五六百人,浩浩荡荡往东走。
    张一川扫地王的名号是真没起错。
    这不就一个参将领一个营,然后带着二三十个村庄,移动起来吗?
    虽然就隔了一道潼关,但关西关东完全是两个路数。
    这边是堂堂之阵破军杀将攻城略地,那边则裹挟十万饿鬼哭嚎瘟神乱跑。
    给刘狮子开眼了。
    自肤施县起事已经六年,他听人说流贼、流寇,也听得耳朵起茧子了。
    但万万没想到,这崇祯年间正儿八经的大流寇,居然会是他亲自派了教官,亲手放出去的。
    刘狮子的内心非常复杂。
    我派教官,给军械,发行粮。
    你就给我学个了,把看见的人全扫走?
    赵之瑞是老将,早在刘承宗还在鱼河堡打鸟的时候,就从山西都司掌印调到甘肃做肃州参将,任上一干就是八年。
    此次关东兵败的消息,就以极佳的素质,在最短的时间内做了三件事。
    第一,是召集营内二百余名没有休假的军官,整饬军纪,准备硫磺、药物。
    第二,派人快马传报西安,将张一川兵败之事报告中军,并请求潼关卫旗军协防潼关、武关守军做好防范。
    第三,仍遵守刘承宗的命令,在关外收拾了隔离营,于营内和瓮城备好营帐、柴火、被褥、口粮,准备接应河南总兵部。
    结果在城外隔离营的部署基本没用上。
    在赵之瑞的公文里,宋江所部入关时,模样惨不忍睹。
    八百多残兵败将,分了四天三批靠近关城,丢盔弃甲个个带伤,人人失魂落魄,如同惊弓之鸟。
    参将宋江就在第二批人里,被架在门板上抬进关城,身中八箭三刀,全靠一身布面甲才捡了条命。
    这点人,分批进瓮城,根本用不着关城外的隔离营。
    对宋江来说,这场仗其实是从兵败才开始打的。
    起初他们围了洛阳,得知朝廷任命了个文官张任学做河南总兵,要来解洛阳之围,便在河南府附近严阵以待。
    他的战报,也给刘承宗解开疑惑,就是为何张一川没有封锁南连嵩岳、北濒黄河的崤关古道。
    因为这几个傻家伙居然认为,他们有兵力优势,兵员却不够精锐,在狭窄战场难敌官军。
    并且鉴于张任学是文人领军,所以故意要把张任学的河南军放进河南府的平原来打,利用他们丰富的战阵经验来击败他。
    关于这一点,刘承宗倒是不能说他们的思路不对。
    打仗本来就是如此,尽管关系成败的定式客观存在,但也向来不乏反其道而行之的新颖战术。
    战术战法只有因地制宜,没有生搬硬套的必胜之法。
    管用不管用,最后还得看输赢。
    无法赢了就是千古名将,输了就是反面教材。
    但刘承宗确实认为张一川,考虑问题还不够全面,至少漏算了一点。
    如果来的是曹文诏那样的对武力自信,猛冲猛打的猛将,那张一川没准真能利用兵力优势把他埋在里头。
    问题张任学进士出身,凭啥会输在开阔战场上运筹帷幄、调兵遣将方面?
    况且,河南五营还在概念上算错了一点。
    那就是张任学不是文人领军。
    郧阳那个卢象升,那叫文人领军,因为他的官职是巡抚,没有直接上下级关系,命令都是指导范畴。
    所以需要协调各级将校,协调好了,是命令;协调不好,那就是他的命,只能带着标营上阵砍人。
    而张任学不一样,人家不仅是正经的武将领军,而且还是非常特殊的武将。
    从文官御史监军转仕武职,整个河南八府之地,没有可以节制他的人,中州兵马尽在其手,对所有武官都有非常强硬的上下级关系。
    可以说这是个真正的总兵官。
    结果显而易见,张任学那边仗已经开打了,张一川这还不知道敌人在哪儿呢。
    没别的原因,张任学压根就没派兵跟张一川数万之众一争长短的想法。
    人家起手一招,招安义军。
    一边煽动河南府各地堡寨土寇豪强,一边给张一川标下各个大队送免死牌。
    一时间各地蜂起的乡勇民团,在洛阳外围向张部打粮的大队劫杀进攻;内里一支支大队作乱,要么脱伍奔逃、要么倒戈以对。
    张一川还得把最精锐的老营放在东边,时刻紧盯荥阳、汜水方向,防着张任学带兵突然杀来。
    有心想撤,偏偏那洛阳城里的巡抚陈必谦和福王,早就备好了敢死队,只要看出他想走的苗头,就立刻发死士出城追杀。
    急于求战,却又发现汜水镇的地利要冲被张任学派陈永福把守,攻不得入。
    最后逼得没招儿,迫使张一川在手握数万大军的情况下,召集五营参将,以抽签定下撤退方向。
    随后大军在四面受敌的情况下一朝崩溃,同日张任学挥师进军,轻而易举将张一川部数万大军干碎。
    而宋江,只是抽签抽到了向西撤退,第一个撤离战场,却因为进驻永宁城,被张任学误以为是张一川本部,反倒挨了最狠的毒打。
    就在这时,侍从羽林郎来报:“大帅,礼衙张部堂求见。”
    不多时,张献忠便揣着几封书信进殿,正要说啥,便见刘承宗神色有异,问道:“大帅,这是出啥事了?”刘承宗抬手让赵跻芳把战报递出去,道:“河南总兵部,没输在技不如人,反倒被扩编太速所累,倒是成了张任学的威名。”
    张献忠一脸正色地端着战报看了又看,面容极其扭曲,整个人的表情就突出一个目不忍睹。
    半晌,礼衙尚书才摇头感慨道:“这碎怂,哪儿是扫地王,他这不就一老扫帚成精了嘛!”
    “人家张大官略施小计,这扫帚精就被揍解体了。”
    对于想进凤阳府扫墓的张一川,张献忠的损嘴向来不会吝啬。
    等到损完了,他才一脸正色道:“这是丧师辱国啊大帅。”
    说实话,老扫帚精这个外号没把刘狮子逗笑,但张献忠一脸忠贞体国的神情,却实实在在把他逗乐了。
    刘承宗这会把家搬到西安,他自己都觉得不真实。
    元帅府统治地域虽大,但到处都是不可通行和不可收税之地,东征之前真正的基本盘也就四百里纵深的狭长河湟谷地。
    那人口、底蕴,说白了就一个大县。
    眼下以蛇吞象,陕西大片大片的土地还是名义统治,区区一个西安府的胜利果实,到现在俩月了还消化不良呢。
    他这个大元帅,都随时准备提兵平叛或上马跑路。
    咱就说元帅府这帮人,谁会把陕西以外的战场胜败当回事?
    没有。
    张献忠完全是把张一川的兵败当笑话看,还硬装出一副正经的样子。
    “倒也没那么严重。”
    刘承宗摆摆手,顿了顿才道:“他早点兵败也没那么糟,不论对河南百姓,还是对他,都是好事。”
    于河南百姓而言,谁也架不住这么个扫帚精打胜仗。
    张一川要是赢过张任学,没准真能卷起百万之众直逼京师。
    但后边他肯定赢不了,到时候才是真生灵涂炭。
    张献忠看大元帅不咋在乎这场兵败,这才笑道:“这扫帚精倒是聪明,不往回跑,反倒往凤阳跑了!”
    刘承宗也认同这一说法,点头道:“张任学虽然取胜,但输了的张一川,可比赢了的张一川厉害多了。”
    没有完善的军官基础,让刘狮子率领五六万人都寸步难行,更别说张一川了。
    但如果只是率领三五千人,那张一川出了陕西,在那些承平日久的地方,恐怕还真能打个所向无敌出来。
    “我们得备战了,这个冬天,东边的鼠疫不知道能不能过去,张一川一定会捅出大篓子的。”
    刘承宗眯着眼睛思虑局势,他心里的大篓子不是挖皇室祖坟。
    说实话那是个不需要脑子的活儿。
    也不会有什么可怕后果,说到底只涉及皇室脸面而已。
    这个年代的统治者,包括刘承宗、黄台吉和崇祯皇帝,谁也不会太把脸面当回事。
    刘承宗:我去隔绝番虏。
    然后带着海贼入关了。
    黄台吉:我们以前胡乱杀人,现在改了。
    军队转头把城屠了。
    崇祯:暂累吾民一年。
    次年,再累吾民一年。
    谁不是说话像放屁一样?
    脸面?
    他们哪有那玩意儿啊。
    刘狮子不怕张一川干傻事,就怕他进了南直隶突然长出脑子,把漕运断了。
    他敢截断漕运仨月,大明的北直隶就敢崩溃。
    崩溃不是问题,关键是崩完的烂摊子,刘承宗现在收拾不了——这才是问题。
    但他现在也联系不上张一川,因此只能做好自己的事,开口让赵跻芳写一封安置宋江残部到潼关卫的命令,转而对张献忠开口。
    “你过来是拿着信呢?”
    张献忠这才想起了自己是干啥来了,自怀中取出书信奉上,道:“是,大帅,汉中的信。”
    来信的是高迎祥,信的内容抛开恭贺入主陕西之外,主要是告诉刘承宗,汉中开战了。
    高迎祥和摇天动姚章儒那帮人联系上,南北齐进,向驻守在汉水南岸的侯良柱发起进攻。
    寒冬腊月开战,这事挺难理解。
    但是搁在这个年代却又无比正常,再不开战就断粮了。
    高迎祥作为种地王,被水患困在汉北山地,恢复生产很有一套,倒是种了不少粮食,但架不住受灾者众多,依附他的百姓也越来越多。
    不过他到底是一开始就见证了狮子营这种正规军编制的本事,不是张一川那种老扫帚精。
    高迎祥的做法是裹挟百姓给他种地,甚至干脆把地丢给别人,自己只管精简军士,实在养不住了就下山打仗。
    而川北的姚章儒,本来没想碰汉中,他们秋天就进川东打仗,被秦良玉揍出个三战三捷,这才扭头北上,跟高迎祥一拍即合,决定一块收拾侯良柱。
    刘承宗看了信,感觉高迎祥这信写的没头没尾,便问道:“这信是谁送来的?”
    “诨号中斗星,叫高迎恩。”
    张献忠刚说完,刘承宗就笑道:“我就知道他没死,人现在何处,让他过来,高师傅应该有话让他带来。”
    高迎恩在宫门外的礼衙等着呢,没过多久就进了军府衙门正堂,左顾右盼,见着刘承宗高兴得不行,连忙抱拳道:“大元帅是今非昔比啊,这王府里是真大。”
    “高师傅让兄长过来,是有话要带吧?”刘承宗笑道:“我看这信,没头没尾的。”
    高迎恩一听刘承宗叫他兄长,心里那股露怯的紧张劲少了大半,脸上带着几分轻松道:“我来找大帅,当然是有求而来啊!”
    “攻打汉中有困难?”
    刘承宗稍加思索,想着如果不是那场大水,侯良柱那个北边打仗都不敢出兵的家伙,应该不是高迎祥的对手。
    他问道:“兵粮?甲械?火药?还是需要援军?”
    “都不是啊。”
    高迎恩摇头,脸上也带着几分骄傲,道:“实不相瞒,我哥沙汰老弱去种地,眼下仍有精兵八营,再加上摇黄那四万多人,夺取汉中应当不难。”
    “但打下来容易,入川却很难,因此我哥想请大帅封个四川的官职,再给汉中派遣官员,把我们打下的城池,治理起来。”
    早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