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娄何
数到二十时,吴昊就忍不住往林中看了一眼——刚才李无相走了进去,他听着脚步声,应该是走进去五六步远就停住了。可这时候一看,却瞧不见他的人了。
等又数到了三十,他立即也走进林中,发现李无相果然已不见踪影,而地上也的确躺着一件皮袄。
但说是皮袄,这东西却有点薄。吴昊把它捡了起来,觉得更像是鞣制好的皮衣——表面有浓密的白色皮毛,很长。用手摸了摸,只觉得十分顺滑柔软,而且……
等等?他又仔细看了看那皮上的须子,发现跟李无相之前送给自己的那一把一模一样……他是把长这须子的异兽给杀了?给制成了这么一片皮袄了?
真是暴殄天物!为什么不好好养着、定期去取?
吴昊气得深吸了一口气,左右看看无人,就伸手在这件袄子上又分了好几处再薅下一小把须子藏进怀里,才捧着这东西走出去。
寻常人,自然不能直接走到门口儿去给娄何送东西。但他直行到门口走进院中,院内门边的两个镇兵只瞧了他一眼,就又将脸转回去了。
院子并不大,进门之后再走上八九步就到了房门前。
这间客院的屋子是业朝时凉屋的样式,四面的墙壁其实全是门,在夏天炎热的时候可以统统打开,就成了个大凉棚。
此时房屋靠左边的两扇门就是开着的,吴昊捧着皮袄走到门前,放在门台上:“行走,给你送来一件衣服,日常还有什么需要的吗?”
一张圆脸从门内探了出来。面皮白净,弯眉细眼,垂着五缕细细的胡子,看着极为和善。
娄何先看了一眼门口的皮袄,又看看吴昊:“你这气色怎么这么差?”
吴昊叹了口气:“遇见几个野人,气色当然不会好了。”
娄何点点头:“看来不是一般的野人。这个东西谁送来的?”
“从野人那儿弄的。我想着这里是个凉屋,行走你没了修为,也许夜里会冷,可以看看用不用得上。要是不喜欢就喊我,我给拿出去丢了——我就在外面等着。”
娄何眯眼笑着捋了捋胡子:“有一天我竟然也享着天伦之乐了。好啊,我试试合不合身,出去叫外面那些不成器的别烦我了。”
吴昊对他拜了拜:“是。”
等他退出了院门,娄何就先盯着皮袄看了一会儿,才伸手拿了,又轻轻抚了抚上面的毛发,走回到屋内去。
这屋子只有一间。一副被褥铺在正中,东面一副博古架,西面一副书架,全搭挂着衣服。而书籍就摆在地上,东一摊西一摊,其间散放着纸张和笔墨。
娄何将皮袄搁在床铺边,脸上的笑容立即收敛。凝神静气地听了一会儿,才伸手要将袄子展开。
就在这时候忽然听着皮袄里传来李无相的声音:“娄师兄。”
娄何吓得一哆嗦:“什么鬼东西!?”
“不是鬼东西。我是李无相,按着三十六宗的说法,娄师兄你该是我的师祖,我在用这件袄子跟你说话。”
娄何愣了一会儿,吐出一口气:“哦……你就是李无相。师祖,哈哈,好,我今天是又享了一回天伦之乐了。”
说了这话,又叹了口气:“还有谁来了?”
“潘牧云和赫连集。”
“唉,这是何必呢,我已经是废人一个,要为我来这么多人。”他沉默片刻,“你回去告诉他们,吴蒙把我放在这里,就是为了引剑侠来救我,叫他们快走吧。你现在能瞧见我吗?”
“能。”
“那你就看见了,我现在过得还不坏。我都修为都被废了,哪儿养老比这里好?叫他们快滚蛋,别耽误我安享晚年了。”
隔了一会儿,他听见李无相说:“吴蒙就是这里的吴山主吧。娄师兄,刚才的那个吴昊,是你的外孙吗?”
“哎,我说你听见我说的没有?你们都快滚蛋吧。”
“这个是听见了,但是我还是当没听见吧。还有件事——吴昊在渡口的船上把我们认了出来。他说,他是你的外孙,是你长久以来培养在棺城的眼线。我们弄不清楚他说的是不是真的,所以我先来问一问,曾师兄他们就先等在别处。”
娄何眨了眨眼,忽然皱起眉:“你听他放屁!”
“这么说他不是?”
“是我外孙不假,我什么时候让他做什么眼线了?我是傻子吗?”娄何站起身往屋外走,似乎想把吴昊给揪进来,但走出两步又停住了,气哼哼地坐下,“那小子,不过是我被捉过来之后才又见了我,该是听我说了些剑侠的事,就疯了!剑侠是这么好当的吗?他也当剑侠?疯了!”
这几句话叫李无相一下子想起了程佩心。他想了想,才又开口:“娄师兄,那吴昊可信吗?他说你之前见过他六次。”
娄何唉声叹气一阵子:“我见倒是见过他的,唉,这小东西,真是,唉,是这么回事——”
“我是见了他六次,但也只是……听说我竟然在关城还有后人,没忍住嘛。结果见了这小东西,竟然还很投缘,就忍不住见了又见。你要说他可不可信……这些年,他知道我是剑侠,但我不都平安无事吗。”
“那这回——”
“用不着往他身上想,是我的事。我的事,曾跟你们说了?”
“嗯。”“混账东西,什么都能说吗?算了,我这回就是心痒痒,想着再去看看吴蒙,能不能找个机会弄他一下。可没想到他如今道行这么深,我就着了道了。”
“娄师兄,吴昊既然是生在棺城,长在棺城,为什么会想要做剑侠?你和曾师兄都是有苦衷的,他好像不一样。”
娄何摇摇头:“唉,都是他小的时候,我总说些外面的事,把他的心说野了。再有,人和人都不一样。有些人,天生不喜欢束缚,觉得只要活得自在,哪怕吃些苦也无所谓。有些人呢,天生喜欢安稳,觉得只要有吃有喝,不怎么自在也无所谓。吴昊那小子就是前一种,跟咱们一样的贱骨头,没什么稀奇的。”
李无相现在是被反着叠起来的,用他的脸折成的兜帽被叠在皮袄子的中间。不过他这一身皮,看人也不是真的要用“眼睛”,而用的是触须。
跟人这东西一样,从第一个正经的、算是人的生物出现,一直到三百万多年之后,人才搞清楚自己的身体到底是怎么回事,而这个搞清楚,也是大致搞清楚。
他现在的状况也差不多。他知道自己要看什么东西的话,就得把触须从类似眼睛的孔洞里探出来、组成类似眼球的结构才行,他不清楚其中原理,但本能会指引他。
于是在娄何一边说这些话,一边略有些感慨地微微仰起脸的时候,他的触须就从眼眶里慢慢地钻了出来,在浓密的白须底下又蜷成了两颗眼球,把他的这位师祖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下。
这回是他头一次见娄何,但说这么几句话的功夫,李无相对他的印象就挺不错了——跟曾剑秋的性情很类似,但似乎更加随和一些。这么看的话,自己这一脉,在剑宗里全都算得上是异类了。
所以,他是隔了一会儿,才问出下一个问题的。
“娄师兄,你别见怪啊,还有个事情不得不问。我在然山上遇到了一个叫许道生的,他说是从你这里知道然山幻境里有件宝贝,可能能去往幽九渊。这件事……”
娄何愣了愣:“你遇见他了?”
“嗯。我当时也在往然山去,把他杀了。”
娄何皱起眉,下一刻忽然又松开,哈哈笑了两声:“我想起来了,曾说你身上有然山的宗主法帖了,这么说你是去继承然山,遇着了去幻境找宝贝的许道生?哈哈,那你可真是个倒霉蛋儿啊。”
“我不见怪,但是你小子也别气,哈哈。是这么回事,我既然落在吴蒙手里,我总得交代点儿什么吧?咱们剑宗那些事,两三千年下来彼此都清清楚楚了,也就差在一个如今的幽九渊。我就琢磨着,编个瞎话吧?”
“正巧我知道然山没人了,那就让他们往然山去找吧。至于什么然山幻境,哪个宗门没有一两个幻境?里面肯定都有宝贝啊,但是然山的宗主是卷铺盖走人了,幻境里的宝贝自然也带走了,就叫他们找去吧,找去了也什么都找不着,就是这么回事——哈哈,他遇着了你?也不知道是你俩谁倒霉,我看他是更倒霉。死了最好,那人我也不喜欢。”
这回答叫李无相在心里稍松了口气,于是他把语气放郑重了些:“好,娄师兄,我都明白了。那现在,咱们说说你的事吧。你知道曾老哥,他肯定是不会滚蛋的。在金水的时候,他的青春阳寿都耗尽了,我猜他现在只想一件事,就是把你捞出来。”
“这事儿你不发话,我们也都会帮他做,你不想见到他也被真形教扣下来,就帮我们想个法子吧。”
娄何叹了口气:“想法子?哪有什么法子,现在要是叫你们几个从一个金丹剑侠的手里捞人,你们有法子吗?吴蒙已经炼神了,如今还是在真形教的教区,我不知道你刚才看没看见外面,都是真形教的修行人,吴蒙还在等着你们来,我有什么法子?”
“你回去告诉曾,不是这世上什么事都能想个什么法子解决的。他要是想跟我一样,在这棺城里过完下半辈子,天天答院子外面那些蠢东西的蠢问题,就尽管来。要不想,趁早滚蛋!”
“娄师兄,炼神的真形教修士,都有什么了不得的神通?”
娄何愣了一会儿神,慢慢竖起眉头,把胡子吹了起来:“你小子油盐不进是吧!?”
“啊,不是这样我也做不了剑侠啊。”
娄何瞪着桌上的皮袄看了好一会儿,才忽然泄了气:“行,我跟你说吧。炼神的真形教修士,又在教区,能直接请五岳真灵了,每一个法术都是真灵附体。”
“你们几个只要一进棺城,使了神通,吴蒙立即就知道有人在调用教区的灵气,随便请一个土地出来,立即就知道你们在哪里。即便到时候你们能把去围攻你们的镇兵、修士都击溃了,只要吴蒙一出手,以你们现在的道行,你们动都动不了,信不信?”
李无相是相信的。在然山与炼气境界的许道生斗法时,就已经感觉到他用笏板施展法术所带来的那种可怕压力了,要是叫炼神的吴山主使出来,可能会直接把自己压成一张皮。
“信。但是再有呢?他不会就这点儿手段吧?”
娄何叫他气笑了:“这还不够对付你们吗?再有?再有就是他独门的手段、厉害的法宝,曾该是能活得好好的,你们一个都活不下来!”
“但是像我现在这样,悄悄地进来,没用法术,就没什么问题是吧?”
娄何摆摆手:“别折腾了。偷梁换柱的法子你觉得真形教的人想不到么?吴昊能带你进这个院子,不是说棺城里的守备形同虚设,而是并没有这个必要。要是你想的是什么偷梁换柱的法子——每隔上一刻钟,门口的两个镇兵就要来瞧一瞧。一旦我不见了,哪怕再用一刻钟叫吴蒙知道这消息,我们也走不出棺城。在一个炼神修士的手里,整个棺城就是个牢狱。”
“好,我明白了。”李无相郑重地说,“娄师兄,你今晚做好准备,我们来带你走。”
娄何的身子往前一倾,又顿住了,只压低声音:“放你娘的屁!你当我说的话都是放屁吗?!”
但李无相不再做声,娄何又气又恨地骂了几句,见实在拿他没办法,才说:“今晚什么时候?”
“寅时吧。”
娄何哼了一声,一把抓起这皮袄甩到门口:“什么虫蛀鼠咬的破烂东西,给我丢出去!”
听着这动静,院门口的吴昊立即走进来把他捡了起来,当着两个镇兵的面小声抱怨几句,又拎着皮袄走回到树林里去了。
他将皮袄放下,自己又退回到路边,过上一刻钟的功夫才见李无相又走了出来,对他一笑:“吴师兄,错怪你了。送我回去吧,今晚咱们就把人捞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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