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说那周大人, 听见时修口气不好,心下虽厌他,看在他老子面上, 也不得不耐心敷衍,“虽说是人命关天,可已验明姜丽华是自杀, 他们姜家又没报官喊冤, 按理不该咱们衙门过问,何况家丑不可外扬, 就是有心问一问, 人家也不肯说。”
时修仍冷着脸, “这就罢了?”
“还能怎的?”周大人笑得两只眼睛眯起来,一些皱纹遍布在眼眶周围, 仿佛蜈蚣的腿,瞧着也瘆人, “我劝小姚大人也别再问这事了, 你住在人家府上, 又和人家有亲, 问来问去的,倒别把两家的关系弄坏了。”
说着说着低下了声,朝时修递递眼色, “况且,我也是一片好心替小姚大人想, 令堂大人做了咱们扬州十几年的府台,难道就不想高升?既要高升, 少不得有用钱的地方。这姜家正好有钱,又是亲戚, 说句不好听的,现成的钱袋子,何必得罪人家?”
时修气得直笑出来,“我们姚家要是缺钱袋子,也不会到这一年才认得姜家这门亲了。”
话不投机,他懒得再说,便起身告辞,打发个小厮到后头请了西屏出来,两人齐齐登舆。
西屏才坐定,稍一思想,就蹙额对他说:“方才咱们看见于妈妈男人的马车,好像是专来周家送银子的。我才刚在宁儿姑娘屋里坐着,听她的丫头说,他们家太太正忙着在屋里点银子。”
“怪不得!”时修仰在车壁上一笑,“怪不得那周大人非但一句话不肯透露,反劝我要抓住你们姜家这个钱袋子好生利用,原来他自己就得了你们姜家不少好处。”
西屏翻了个白眼,“你别‘你们姜家’‘你们姜家’的,好像我跟他们是一伙的一样。我可从没贿赂过什么人,府里的钱财我也从来不管的,生意上的事我也一向不问。”
他听见这话反而笑了,“对对对,是‘他们姜家’,‘咱们姚家’。”
“我是姓潘的。”她一样不认。
时修没法,只得哼了声,反正一说到关名关分的话,她那嘴皮子就利索得很,不是打趣就是玩笑,反正一看就是刻意在躲避。他想她大约是怕面对他的父母,也体谅她这点畏惧,因此不好紧逼,心想着,来日方长。
一时罢了,又去思量正事,算着姜辛这时候打发人来给周大人送钱,那周大人得了钱,又劝他那许多话,这前后不可谓没有因果关系。因此上愈发笃定姜丽华的死另有不得见光的隐情。
他们这一行算是无功而返,还得看南台那头能打探回来什么消息。
却说南台那边,好容易按地址寻到那湫窄巷子里,敲开一所粗陋房子的门,说找卓家,可开门的那汉子却道:“卓家早搬了,这房子如今租赁给了我家,你要寻他家,只管往三花街上去,三花街上开酱料铺的那家就是。”
南台纳罕,这姓卓的小厮家里原穷得揭不开锅,哪里来的本钱做买卖?于是骑马转去那三花街上,果然见一家酱料铺子,姓卓的小厮就站在柜后头,看穿衣打扮也体面起来了,十足十一个做买卖的掌柜。
他且不进去,先踅入卓家铺子对过一间麻油铺里。麻油铺里生意冷清,那年轻伙计趴在柜上打瞌睡,南台在柜上敲了敲。伙计一看来客了,忙精神抖擞起来,“小官人买麻油?”
南台搁了颗银锞子在柜上,笑道:“和你打听点事。”
这伙计笑意踟蹰,拿银子的手倒干净利落,“您要打听什么?”
“对面那酱料铺子是几时开起来的?”
原来是问那卓家,那伙计嗤了声,不瞒道:“说起那卓家,原是个穷家荜户,三年前也不知走了什么狗屎运,在哪里得了笔本钱,从前的破房子也不住了,在这街上新买了一所房子,在前头卖酱料。油盐酱醋他卖得杂,我告诉您听,越是卖的杂的越不见得是好货,这些街坊不识货,又架不住人家殷勤,我这里的生意倒叫他抢了大半去!”
说着,又改嘲笑,“哼,听说原是在哪户有钱人家做奴才的,怪道会服侍人呢。不像我们,坐买卖只讲个实诚,拍马屁的话不会说。”
南台余后的话都没大往心里去,只将卓家三年前得了笔钱的事转在脑子里。哪有这样凑巧的事,家里三年前起了火,他给赶出府来,偏就发了笔财。且可见那数目还不小,不然又是买房子又是开铺子的。
那场火果然失得有鬼!
他向那伙计道谢后,一径往对过卓家铺子里走去。那姓卓的刚送走两个客人,门前看见他,惊楞了好一会,方笑道:“这是三爷不是?有好几年不见了,今日竟这样巧,三爷怎么走到这三花街来了?”
南台笑道:“听说你在这里做买卖,我经过这里,特地进来瞧瞧,看你生意倒很好。”
姓卓的心下怙惙,从前在姜家的时候与这位三爷也无甚相交,何况自己不过是个姜家出来的下人,何值他走进来探望?
想必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只是不知是为什么事。他一下想到三年前,不禁心虚,忙把笑满堆到脸上来,“我们不过是糊口,不像三爷吃官家饭的人。三爷快请里头坐。”
掀了帘子进去,后面有间居家内室,桌椅家具一应俱全,姓卓的忙往楼上喊他老婆下来服侍茶水,自己去装了碟点心来。
南台忙拦他,“不必忙,我问你几句话就走。”
姓卓的搓着双手,刻意用笑来掩饰一份紧张,“三爷倒有事问得着我?”
“这事只能问你。”南台坐在八仙桌上,也请他坐,“三年前你从我们家走,到底是什么缘故?”
这姓卓的还要装痴,“三爷有什么不知道的,还不就为小的们不仔细,在杂间里吃酒吃醉了,引了火。”
南台凝视着他微微一笑,“要真是这个缘故,我还来问你做什么?况有了过失被赶出府,怎么反而得了一笔钱?那火必不是你们放的!”
吓得姓卓的身子一颤,脑袋摇成个拨浪鼓,“三爷快别问我了,我什么也不知道。”
“你可想想清楚,我今日不问你,明日官府衙门里的人来问,你可就脱不了干系了。我实话和你说,近日府台衙门派了个推官来泰兴县,专为五姑娘的案子,他们怀疑五姑娘死得不清不楚。你现下对我说了实情,我还可想法替我们姜家周全,若连我也不知情,这可真是完了!”
这席话仿佛全是为姜家在打算,这原也应该,他毕竟是姜家的人,又受着老爷太太的养育之恩。姓卓的如此一想,索性告诉他,“我实对三爷说,当年那场火,是太太叫我们三个放的。后来事成了,太太怕走漏了风声,所以许我们每人五十两银子,叫我从姜家出来,另寻事做。小的们得了钱,就各自回家了,下头的事,我们也不知道。”
“太太为什么要你们在那杂间里放火?”
姓卓的摇摇头,“不知道。小的们也不敢问呐,太太那脾气,您三爷也知道的,多问一句,还不把嘴打烂囖?”
南台出来,骑在马上一路寻思那夜之事。这头太太吩咐人放火,那头姜丽华暗地里筹算着给西屏下药,这两件事同时发生,必有什么巧妙的关联。又一想,姜丽华死后经检验已非处子之身,又像是疑心自己有孕才因惧跳井,难不成这事也和失火迷药这两桩有什么牵扯?
另则,那迷药本该是给西屏吃的——想到此节,他简直不敢往下想,偌大个日头照得他头昏脑涨,险些从马上栽下来。
这厢南台昏昏沉沉归家,将姓卓的话去转述给时修与西屏听。时修反剪着手,在屋里慢条条踱步,脑子里也在将失火,迷药,姜丽华失身这三桩事排列窜连着。
不觉踱出罩屏,见那三姑娘不知几时过来的,也在那长供案上踱步,一不小心,啪一声,那鸡毛掸子似的尾巴将姜潮平的牌位扫在地上。
西屏由里间走出来捡,将黑漆白字的牌位握在手里,那木头凉悠悠触感,使她陡然发笑。
时修脸色也有些不好看了,因问:“您笑什么?”
她将牌子依旧摆回供案上,慢条条踅回罩屏内,“我想,要是当日昏迷不醒的是我,也许和人‘通.奸’的也就应当是我了。”
事情在时修心内已有了隐隐的脉络,不过不清楚从前姜家的事,仍跟进来,“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想起来一件事。”西屏缓缓坐回榻那上,笑容逐寸失了光彩,有气无力的,“五妹妹出事前那半年,太太正为我迟迟不见有孕的事发愁。”
一听这话时修就如醍醐灌顶,刹那想明白了,约莫是那卢氏知道自己儿子不中用,又想给儿子留个后,所以想出一个损阴德的主意,那日先支开姜潮平,再支使姜丽华来用药迷晕西屏,好放个男人进来,神不知鬼不觉地替姜潮平留下个子嗣。
西屏大概也猜到这里,不由得冷笑,“这样缺德的招数,倒是他们做得出来的。”
南台臊得脸通红,约是也想到了,嘴里犹自喃喃地替卢氏辩解,“大伯母虽有些悭刻,我想她还不至于恶毒至此,一定还有些什么隐情。”
“没那么恶毒?”西屏转去盯着他笑,语调还算平静,“要是没那么恶毒的话,当初也想不到要你去代你二哥和我相看议亲了。这样的主意,岂是心地好的人能想得出来的?
“二嫂——”
话音未断,乍见时修一个拳头挥将过来,猛地将南台打翻在地。南台怔一瞬,在嘴上摸下一片血来。
时修早怒得面皮紫胀,又弯腰揪着他的衣襟将他提起来,“原来六姨是这么嫁到你们姜家来的!是你骗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