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西屏服侍卢氏吃药, 吃了半碗,那卢氏突然一扬手,把药碗打翻在地, 一溜烟跑进了卧房里。三个丫头一壁拿笤帚来收拾,一壁摸了帕子给西屏搽裙子,一壁安慰西屏。
西屏神色如常, 弹着裙子进卧房里寻卢氏, 只见卢氏瑟瑟缩缩蹲在那梳妆台底下,眼睛防备地盯着她, 嘴里一阵嘀咕, “你想下毒害我, 你想下毒害我是不是?你是鬼!来找我寻仇的是不是?我才不吃你喂的东西,我不吃!”
疯话竟也说得人心中忐忑, 西屏拉开梅花凳,蹲下去看她, 她却双手抱膝, 把整张脸恐惧地藏进手臂里。
有个丫头进来道:“太太成日家说这些没头没脑的话, 鬼啊神啊的, 要不然就说又人要害她的命,有时候吃饭正吃得好好的,忽巴巴地又说那饭菜里下了毒, 砸桌子摔碟子的又闹起来。”
西屏回首,“四姑娘来服侍时也是这样?”
那丫头点头, “谁服侍都一样,昨下晌吃晚饭, 还浇了于妈妈一裙子的热汤。”
西屏放心了,就怕她这些疯言疯语专对着她说的, 时日一久,不免惹人多心。她起身让开,“把太太拉出来吧,还有半碗药没吃呢。”
那丫头忙笑着答应,一面拉了卢氏出来,安抚在榻上,又端了一碗药,还是西屏亲手喂,一汤匙一汤匙的,耐心十足的样子。
喂完药又叫来丫头们嘱咐,“你们素日多添点耐心,我看太太这一阵都有些瘦了,她要是摔了碗,你们别嫌烦,再叫厨房里端来喂给她吃。省得饿瘦了太太,老爷回来,从我这个做媳妇的起,上上下下,大家都要吃不了兜着走。还有,三姨娘和四姨娘都是太太房里的人,叫她们也常来服侍着,别人也罢了,后边屋里三姨娘我看她素日就伶俐能干,房中许多事,问不着于妈妈的,倒可以多问问她。”
那三姨娘一向会来事,从前服侍奉承卢氏就十分在行,这屋里的丫头也都巴结得好,连惯来爱刻薄爱挑事的于妈妈对她也有几句称赞。丫头们乐得高兴,又想着过阵子老爷回来,家务事必然还是没空理会,少不得三姨娘也要出来帮着主持,何不这时候大家都把关系处得更融洽些?故此都点头称是。
却说西屏服侍完汤药出来,回房洗过澡,又转去袖蕊房中商议中秋之事。今年流年不利,家中不顺,又是热孝,不宜太热闹,因此两厢商议下来,家里头不过应景吃个团圆饭,只是外头亲友们的人情客礼不能亏。于是按门按户分配下来,按旧例各自往亲友家中走动送礼。
若论亲友,西屏也没旁的亲友,头一份想到姚家,回房便拟了张单子交给裘妈妈,“你到库里,叫他们按单子上的预备好了,码头上托个往江都去的船家送去,还有这封信一并捎过去。”
裘妈妈一看礼不少,又细碎,口生抱怨,“从前从未给这姚家送过礼,头一回送就送这么繁琐,又是外乡,有些麻烦吧。”
“又没叫妈妈去送,您嫌什么麻烦?”西屏冷哼一声,“妈妈这么大年纪,怎么越来越不省事?从前不送,是因为没有联络,如今我既然和他们联络上了,哪有不礼尚往来的道理?何况我姐夫还是扬州府台,这点子东西,妈妈就替老爷太太心疼起钱来了?”
嫣儿听了直捂嘴笑,催她下去,“妈妈,不是我说您老人家,您的心眼子就是比不上于妈妈活泛,都这时候了,还来和奶奶为难,您当这家里还是从前的光景啊?”
裘妈妈会悟过来,如今早翻了天了,就剩个袖蕊还是和从前一副心肠,却是个外强中干,太太不能主事了,她近来也多听着郑晨的话,而郑晨为人大方,许多意思倒与西屏不谋而同。
思及种种,裘妈妈不敢话多,反还巴着问:“小二爷那头呢?他一个人在泰兴,缝此团圆佳节,恐怕孤单,奶奶看怎么处?”
西屏淡淡一笑,“他倒不要紧,到中秋那日,送些好酒好菜过去,我过去陪他吃饭,就混过去了。”
亏得她提醒,西屏想着该去庆丰街看看,吃过午饭便坐轿去了那边房子里。自从那日下过雨,便不似先前那般热了,日头晴得恰到好处,三姑娘也肯在太阳底下卧着睡觉,乍看去黑漆漆的一团,西屏走去摸它一把,它悚然一惊,睁开眼见是西屏,又歪下脑袋睡了过去。
适逢时修从正屋里出来,便怀抱双臂斜靠着廊柱看她逗猫,只不出声,直到西屏和三姑娘闹着闹着怄了气,撑着腿站起来骂它,“没良心的,还想挠我!”
他才笑了,“它不过虚抬爪子比划两下,哪里就挠着你了?”
西屏意有所指,狠道:“最好是虚比划,要是真挠着我,我倒要看看谁厉害!”
时修觉得她有点指桑骂槐,一看四下无人,忙笑着来拉她,“又不是我要挠你,你对我凶什么?快随我进屋,太阳底下也不怕晒。”
西屏把身子一别,“不怕!”
他嘿嘿一笑,“你不怕我怕,把你晒伤了我岂不心疼?进屋坐着,给外甥个孝顺的您的机会,让外甥亲自给您瀹碗好茶吃。”
“哼,你这里能有什么好茶?你那点茶叶还是我叫人给你送来的。”
“有的有的,你也太瞧不起我了。”
死拉硬拽地将西屏拽去东屋坐着,往厨房里去瀹茶,可巧红药已在里头生火烧水了,时修偏嘴欠问一句:“你在厨房里,怎么听见六姨的声音不出去和她招呼?”
红药没奈何地笑了笑,“我真去招呼,你们脸上会好看么?二爷去吧,您又不会这些烧水烧茶的事,就别在这里添乱了。”
时修只得笑呵呵过去,西屏一看满院都没人,因逐一问起。时修道:“臧班头我派他跟着工房的人到芙蓉庄招工去了,老陈叔和玢儿出门采买,红药在厨房里呢。”
西屏脸上一红,隔着窗屉朝对过望去,“红药在厨房里啊?那她才刚一声不吭的。”
“她怕我们面上不好看。”
她益发臊了,“我们面上会有什么不好看的——”
“你说呢?”时修说着,将炕桌顺到墙根底下,朝她扑来,“你最会装模作样了,脸上虽没画油彩,却比唱戏的都来得。”
西屏望着他的眼睛,“你觉得我在你面前也是假装的?”
时修一面把手伸进她斜襟里去,一面嘿嘿笑,“那谁知道。”
不想西屏真生了气似的,一把推翻他,背身坐起来,“你这话真叫人伤心。”
“我随口说笑的。”时修怔一下,手抚到她小小的肩头上握着,“怎么忽然不禁逗了?”一面将她搂在怀里,隔会见她面色虽缓和了些,还鼓着腮帮子,他捏过她的下巴,一点一点亲着,“我知道你在我跟前使性子是因为喜欢我。”
西屏笑了,捶了他一下,“少自作多情!”
他握住她的拳头,“难道不是?越是你喜欢的你脾气才越坏,不喜欢的才是通情达理,你小时候就这样,常和我过不去。”
“谁和你过不去了?分明是你爱找我麻烦。”
时修不否认,没皮没脸地笑着,握着她的手摩挲一阵,又把她的手握下去。她感到手背上碰到块烙铁似的,忙把手蜷起来要抽回去,他却拽着不放,贴着她耳根子低声说:“给你个机会报复回来,小命交在你手里,好不好?”
西屏从脖子红到脸,狠狠剜他一眼,“怎么说得像是我占了便宜似的?”
他在耳边轻轻笑着,潮.热的气.息.呼在她脸上,“你这还不占便宜啊?只要你不高兴了,使劲一捏,我下半辈子就交代在你手上了。你可是握着生杀大权哩,握不握?”
她仍死死攥着拳头,“我才不要!”
成吧,这也不是时候,时修只得松开她的腕子,手却留恋难舍地抚.着她的背。隔着薄薄的衣衫,仍能摸到那片凹凸不平的疤痕,他忍不住问:“这到底是怎么弄的?”
西屏眼梢轻斜,没所谓地道:“那年冬天和姜潮平吵架,他推了我一把,我恰好跌在炭盆上,就给烫了。”
原来如此,他一时只知痛心,低头亲.在她背上。
有人轻轻敲门,西屏去开,红药端着茶进来,一看他二人倒是衣衫齐整,应当没做什么叫大家难为情的事,心头蓦地松了口气,笑盈盈把茶端去炕桌上。
西屏浅抿了一口,果真是好茶,却不是她送来的,因问哪里来的。红药道:“是周大人打发家下人送来的。”
“周大人?”西屏欹墙站着,背着手,不由得好笑,“周大人怎么想起给你送茶了?我一向听说他们周家只有进没有出。往年节下,姜家不论送去多少礼,你知道他们家还什么?”
时修歪在榻上睇着她,“还什么?”
“两碟荤菜,还有他夫人亲手做的一双鞋垫。”
红药噗嗤笑出声,“姜家原有那么多人口,她做的鞋垫到底是给谁穿?”
“自然是给太太,太太每回当面千恩万谢收下,转背就扔了。”她缓缓走回来坐,“所以他舍得把这样好的茶送你,只怕是别有用心,是不是你上疏参他的事情给他知道了?”
时修细想想,“我那奏疏是在家中写的,私下叫臧志和送去馆驿里,他怎么会知道?就算是他在京中有什么人脉要转告他,也为时尚早,这会奏疏都还在路上呢。我也觉得奇怪,前些时我们分明还为给邹岚定罪之事争论不休,我还以为我得罪了他,倒想着给我送茶叶。”
“你也别想了,反正他总不会在茶叶罐子里掺毒。过几日我要到他府上去送中秋节的节礼,到时候我替你打听打听。”
正说着,见臧志和回来了,一脑袋汗,匆匆在院中打过招呼,便钻进厨房里打水洗脸。西屏递了个眼色给红药,“你还不去帮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