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雾覆满在车窗, 被快速摇摆的雨刮器弄得吱吱作响,宁知夏握着方向盘,比任何时候都要神智清明地盯着前方蜿蜒的山路, 默不作声地开下山。
因为清明节前后回乡祭奠的人多,雨声滴答的古镇依旧熙熙攘攘, 孟奶奶家的摊位前排了长队,白雾般蒸腾的热气模糊了宁知夏的双眼。
叶儿粑其实用糯米皮包着豆腐干碎与肉沫揉成团, 再用菜叶托着上锅蒸,熟透后白白胖胖相当可爱, 老一辈的人更喜欢叫猪儿粑。
小时候放假时,他与曲半青跟着爷爷来老家玩, 古镇上玩得吃的比城里可有意思多了,两个小孩睡醒就手拉手地去买叶儿粑,手里捧着热乎乎的白团子, 蹲小河沟边看鱼鱼。
这个年纪的孩子对什么都感兴趣, 呲水枪, 看雀雀, 当街角猫猫狗狗的斗殴调停人,和坏嘴巴的孩子打泥巴仗……古镇歪七扭八的小巷全是他们的身影。
玩累了各家各户都飘起了饭香, 变成小脏鬼的两个崽总是掐着点回老屋,爷爷只需要做盘番茄炒鸡蛋,从中间划开, 给一人拨一半就能打发。
酸咸的汤汁开胃可口, 他们呼哧呼哧伴着米饭能吃一大碗,然后像小猪崽似的躺在树荫底下的凉竹席, 溜圆的软肚皮盖着毛巾被睡得四仰八叉。
什么都不需要思考,什么也不需要烦恼, 两颗毛茸茸的脑袋凑在一起,就能度过最快乐的日子。
宁知夏随着模糊的人头排了好久的队,提着那份叶儿粑回车里。
眼前的雨刮器像钟摆般摇晃着,车灯亮起,河沟里的雨丝像烟花般在水面绽放,他抬眼看去,久远的记忆再次在脑海浮现。
每次买完叶儿粑蹲河边时,曲半青总会咬破糯米皮,把馅料抖出来,吸引那些圆头圆脑的小黑鱼围过来翻水花,泛起圈圈层层的涟漪。
宁知夏想着想着,嘴角忽然扯出一个难看的笑。
或许喜欢叶儿粑的是自己,曲半青从来就不爱吃,他故意拖延时间的借口这么烂,自己居然记不起来。
宁知夏眨了下眼睛,觉得雨丝好像隔着车窗飘进了他的脸上。遗像里的人与曲半青是什么关系,陪自己长大的友人又到底是谁,他温柔完美的父母,他高中毕业时的刻意分离……如果一切有迹可循的反常到现在才被察觉,那自己真是最差劲的朋友。
安全带倏地被扯在胸前,如同潮水褪去,旧忆里全是硌得心口发疼的碎石尖贝。
灰色电车再次在雨幕里奔驰,宁知夏想要快点回家,因为他们说了再见,就一定会如小时候般再次相见。
不管这次他见到的会是什么。
天已经黑透,磅礴大雨里的长街看不见尽头,绚烂霓虹如千百朵烧开的玫瑰在空无一人的夜里影影绰绰。
冷雨扑了满脸水珠,宁知夏跳下车顾不得打伞,急切地穿过车灯里飘摇的细线。
当他飞快地推开19号的栅栏院门,满目潮湿的绿意胀得瞳孔猛然一缩。
花架里排列整齐的土陶盆早已四分五裂,生机蓬勃的枝条一改前几天的萎靡姿态,如迸发的瀑布源源不断从花架涌出。
绿色枝条飞速抽出分支,新嫩的叶片包裹住尖头花苞,寸寸勾缠紧紧地包裹在一起,在青年投来视线的那一刻,无数小花层层绽放,美得叫人惊心动魄。
宁知夏无比庆幸现在是深夜,没有人发现自家爆改植物园。
察觉到青年的气息,地面粗长的藤蔓亲昵地绕在宁知夏周围,努力舒展着葱郁的叶片遮掩青年头顶落雨。
随他前行的步伐,其余藤蔓如绿色波浪般涌动,窸窸窣窣往两旁渐次退开。
那抹夜色里耀眼的银灰色,在宁知夏豁然开朗的视野里缓缓流动。
小屋周围绿意盎然,差点被活泼过头的枝条卷起的猫猫们,一窝蜂挂在奥德罗身上。
“你回来了啊。”
他向来清冷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懒意,晦暗莫测的目光缓缓瞥过满身湿意的青年。
宁知夏轻轻地点了下头,不需要开口再问傻瓜似的问题,直觉告诉他,对方一定是知道什么。
“过来,宁知夏。”
奥德罗低眸看着他,银灰色的发梢落在眉骨,那双眼瞳亮得像浮出水面在深夜月色里闪烁的宝石,就像是等到了姗姗来迟的宾客。
宁知夏朝他走近,倏地感受到有只冰冷的手掌覆上后腰,将自己轻轻地往门口推去。
奥德罗圈起青年的手腕搭在门把,轻飘飘地问:“怕吗?”
后背贴来凉幽幽的触感,宁知夏比任何时候都要平静,他诚实地摇了摇头。
意味不明的极轻笑意在耳边响起,脑袋忽然像被他像什么动物似的蹭了一下。
“真勇敢啊……”
柔软的发丝随夜风拂动在颈侧,宁知夏听见对方低沉悦耳的声音像是诱惑人心的魔鬼般说道,“那就开门吧,开门就能看见你想知道的一切。”
面前仿佛是天国里禁忌的第十三扇门,手心里的门把手滚烫得像被火灼烧过似的,跟着心口猛然震动。
宁知夏没有犹疑地将门慢慢打开。
“嘎吱嘎吱……嘎吱嘎吱……”
残存的类人形黑影在地面扭曲,被什么猛地拖回角落,如婴儿啼哭的凄厉尖叫淹没在怪异的咀嚼声里。
仿佛顺着屋檐滴落的雨声被隔绝,整个世界骤然安静,宁知夏只能听见自己的喘息。
“知、知夏?”
一只覆满黑甲的灰色手臂从黑影胸前抽离,皮肉黏腻的汁液顺着尖甲滴落在地板的光影,月光透过窗撒向屋里的一片狼藉,残肢断臂的中央站着一道身形高大的身影,错愕地与他对望。
宁知夏倏地睁大了眼,周身血液慢慢凝固,却情不自禁地朝前走了几步。
“出去!”
那道身影反应过来似的,突然爆发出一声悲鸣似的吼叫,把宁知夏吓了一大跳。
他看起来像只脏兮兮的灰皮肤精灵,脊椎覆着一层黑得透亮的蝎状外置骨骼,沿着脊背一路延伸,在尾椎处拖着弯钩似的骨骼尾巴。
察觉到投来的视线,反倒像只受惊的动物,踩着湿哒哒的地板,惊慌失措地佝偻着身体缩挤在墙角。
黑发耳侧长满金属钢羽的小翅膀飞快地咔咔咔盖住脸,严丝合缝不留一点空隙。
“别、别看我……别看我!”
“曲半青”扯住窗帘固执地盖住身体,可惜他实在在太大了,怎么遮也遮不住,只能抱住尾巴近乎哀求般地呜咽:“我好丑的呀……”
“我没看,我不看的……”宁知夏有些不知所措,站在原地不敢乱动,乖乖地用手捂住眼睛,朝那处角落急切问道,“曲半青,你是曲半青对吗?”
“曲半青”摇摇头,又点点头,小心掀起一片羽毛,发现几米外的青年看不见,随即偏过头不再吭声。
一时间,两人都不再说话。
低哑哀叫的黑影残肢顺着黏腻的地板爬到门口,被簌簌淡蓝冰花截断去路。
奥德罗偏头倚靠在门框,沉静地垂望着偷偷分开手指的青年。
“我是曲半青,也是暗影岛的精灵佩莱格。”
仿佛瞥见青年的小动作,墙角的身影说出久违了的名字,如同遮掩的黑布被扯去,暴露在赤裸裸的日光之下。
他抬头看向迷茫怔忡的青年与他身后狼藉,声音干涩得有点说不出话来。
不是这样的,不该是这样的。
今天他应该乐滋滋地去买叶儿粑,回来时自己与奥德罗已经解决完了一切。他可以窝在沙发嘚瑟地说着在山路开车有多难,叶儿粑的队伍有多难排,然后死皮烂脸地让自己做夜宵,吃完就去睡一个好觉。
现在一切都已经搞砸了。
陌生的名词拉回脑内乱飘的思绪,宁知夏出奇的平静,盯着那团拱起的窗帘发了会儿呆,小声问道:“什么意思呀?”
“曲半青”闷闷地嘟囔一声笨蛋啰啰,声音很轻地说起了自己的事——
暗影岛的精灵长得与那些美丽的幻想生物并不搭边,佩莱格从小就不喜欢自己的样貌,他用少见的浆果汁涂抹甲壳,用艳色的花朵插满骨骼尾巴,用贵金属制作可爱的小玩意儿,成为整个岛屿是最异类的存在。
在某个夜晚,他意外启动了古老的魔法机械,位面通道被突然开启,随着刺目的白光闪过,瞬时出现在山洪滚滚奔腾的幽山之中。
仿佛整座山都在隆隆轰鸣,佩莱格慌乱地躲避滚落的断木巨石,夹杂泥沙的溪水翻涌出水浪,隐隐约约的尖叫在黑影里吸引了他的注意。
他好奇地沿着溪岸追逐,几个小脑袋在水中若隐若现,一道寒光闪烁,骨骼尾巴勾住了飘在末尾的小孩,将那道小小的身影拽了上来。
“哎呀……”
冰冷柔软的身体已经没了声息,佩莱格看着男孩被树枝穿透的胸膛,遗憾地叹了口气。
下一瞬,恍如白昼的强光穿透枝叶,猝不及防地照射在他身上,耳侧的小翅膀被吓得簌簌扇动。
满山寻觅孩子身影的曲家人瞪圆了眼睛,惊恐万分地看向面前的奇怪生物,嘴里喃喃:“你是什么东西!怪物!怪物!”
佩莱格迷茫地摇摇头:“我不是怪物呀。”
女人浑身颤栗,当看见怪物怀里的尸体时什么也听不进去了,近乎崩溃地怒吼将他的声音打断。
“曲青,是我的小青!”
她一把推开阻拦的丈夫,尖声叫喊着扑过去,“还给我!快把我的孩子还给我!”
“我没有伤害他……是我把他从水里捞起来的……”佩莱格无措地解释着,怀里蓦然一空,茫然地看着像头盛怒母狮的女人扬起木棒,朝他重重地砸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