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陆明珠安静望着陆逐日的时候,陆逐日已经被章振兴的话叫到跟前,他开?口问道:“章同志,您刚刚说什么?我没太听清楚。”
章振兴在他左边耳朵旁把声音放大,重复了一遍。
这?个动作让陆明珠意识到陆逐日的耳朵可能不?大好使。
听了章振兴的话,陆逐日微微一怔,一双桃花眼猛地看向陆明珠。
待看清陆明珠的脸,他垂在大腿一侧的右手微微颤抖,但表情却十分平静,又因为太瘦太苍老,法令纹很明显,更让人感?到此人太过严肃,难以亲近。
若和陆父并肩而立,说他是陆父的哥哥都没人怀疑。
太沧桑了!
无端的,陆明珠眼底酸涩,开?口问道:“逐日是驱逐日、本的意思吗?”
陆逐日缓缓地点头?,声音竟意外地平静:“不?错,逐日就是驱逐日、本的意思。小同志你好,我是陆逐日,大陆的陆,驱逐日、本的逐日。”
“我叫陆明珠。”陆明珠这?么说道。
陆逐日左边耳朵朝她的方向侧了侧,“什么?”
陆明珠一愣之间,章振兴已经作出解释:“明珠小同志,陆逐日同志以前被炸伤过,听力?不?太好,时灵时不?灵,你说话得大点声,或者对着他左耳朵说话。相对完全失去听力?的右耳,左耳朵还能听到大家说话。”
陆明珠咬了咬下唇,在陆逐日左边耳畔大声道:“我说我叫陆明珠,你听到了吗?”
陆逐日脸皮动了动,嘴角露出一丝极淡极淡的笑意,“听到了,你叫陆明珠,人如其名,你一定是你父母的掌上明珠。”
通过原身的遭遇,陆明珠不?承认这?一说法,继续大声说:“并不?是,我父母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譬如他们一直给抗战人员提供大量金钱物资,每日殚精竭虑,没有时间来管我,我算不?上他们的掌上明珠,只能说是他们的女儿。”
满心满眼里只有陆长生的是陆太太,但在众人面?前提及此事,陆明珠不?介意给她亲爹脸上贴一层金,反正夫妻一体嘛!
若没有陆父的默认,陆太太花钱做事未必有那么顺利。
谢君峣走过来,“明珠。”
她声音太大,惹得会客厅所有人都看过来,不?乏因为她的美貌而感?到惊艳者。
陆明珠按下心底油然升起的躁意,冲章振兴展眉一笑,“章同志,陆逐日同志听力?不?太好,交流不?畅,我们就不?继续了。”
章振兴点点头?,“跟他说话,纸上交流更痛快些。就这?样,先招待你们住下。”
因为知道陆家曾经做过的贡献,他再?看陆明珠时就格外顺眼,待她也更为亲切,对陆逐日和身边其他人说他亲自?安排陆明珠和贺云、谢君峣这?些爱国华侨的食宿。
离开?会客厅前,又过去和陆逐日迎来的富商说几句话。
陆明珠的房间被安排在贺云对面?,和谢君峣相邻。
肯定比不?上香江大酒店和豪华游轮头?等舱,但该有的设施都有,只是朴素些,也有老式电吹风和马桶、冷热水等。
不?是建国后?有的,是之前就存在了。
陆明珠换了身乳白色的毛衣裙,鸡心领,稍微宽松,长到小腿部位。
她不?知道现在有没有这?种款式的衣服,懒得细究,但她自?己喜欢,就在万古洋行买最好的羊绒线,教容姐和红姐织出来,一共织了三条。
红色的是圆领,黑色的是高领,白色就是这?件鸡心领,作为内搭都很好看。
看着玻璃窗外雪压松枝的景色时,陆明珠也看到陆逐日再?次迎人进来,他穿着很旧的军大衣,深一脚浅一脚,落在雪地上的脚印不?一致。
谁能想到他曾经是鲜衣怒马、风流倜傥的富家大少爷?
他一定吃了很多?很多?的苦,受了很多?很多?的罪。
晚上到大餐厅吃饭时,章振兴和几位中老年同志负责招待所邀请的贵客,却没有陆逐日的踪影。
陆明珠忍不?住开?口问。
陆逐日的职位并不?低,不?至于没有资格出席这?样的宴会。
章振兴解释道:“餐厅空旷,暖气差点,陆同志腿脚受过很严重的伤,今天遇到大雪天气,又在雪地里走了不?少路,说是疼得厉害,所以在屋里休养,不?来吃饭了。”
陆明珠哦了一声,按下心底的担忧。
安如意忽然道:“这样的痛基本上都是以前打仗落下来的,关节上的毛病。明珠,你行李中不?是带着很好用的膏药吗?不如给陆同志送两贴,看看有没有效果。”
和陆逐日多?年不?见,一开?始她根本没认出来。
大变样了。
只有一双眼睛的形状依旧,其他都变了。
又黑又瘦,又老又沧桑。
别?说她,就是陆父站在他面前估计都认不?出他是自?己的亲儿子。
现在之所以认出来,是因为她注意到陆明珠和陆逐日的对话,同时注意到陆逐日左边鬓角处长的那颗小小黑痣。
陆长生生来就有的。
安如意本是一片好心,想让兄妹俩有说话的机会,不?料却被陆明珠拒绝。
陆明珠拒绝得很干脆:“干妈,您记错啦,我没带什么膏药,我只是带了点治疗跌打损伤的药酒、药丸子,没经过医生诊断,不?敢给陆同志随便乱用。”
她空间里有这?些东西,且出租的唐楼也开?着一家治疗跌打损伤的药店。
拿出来的话,理由充足。
安如意闻言就知是陆明珠行事谨慎,心里觉得很奇怪。
以往不?相认是非常正常且谨慎的一件事,怕陆家遭受灭顶之灾,现在乱世结束了,人民当家做主,为什么仍不?相认?
虽然纳闷,但安如意没有多?事儿。
“你说得有道理。”她道。
贺云和谢君峣同时看了看陆明珠,回想起陆平安极像她的面?容,还有从陆家几个小妾房中传出来关于陆长生尚在人间的猜测。
陆父带平安出入生意场,向人介绍时都说是他孙子。
再?看陆逐日,贺云和谢君峣怎么看都觉得他和陆明珠的眼睛一模一样。
只有极熟悉的人才会发现。
似章振兴这?些人根本就没往这?上面?想,估计他们也不?会想到陆长生一个细皮嫩肉的富家大少爷居然会投军作战,几度险死还生。
谢君峣嘴巴快:“药酒是外用的,不?需要?医生诊断。明珠,我陪你给他送一瓶。”
陆明珠想了想,问章振兴:“章同志,方便吗?”
顿了顿,她又说:“对于为国为民落得一身伤的大英雄,我心里十分佩服,也想做点什么,可惜我一直不?知道该做什么,只能在这?时候略尽绵薄之力?。”
章振兴哈哈大笑:“你有心了,有什么不?方便的?”
当即叫人给他们带路。
陆明珠和谢君峣并不?知陆逐日的住处,谢过后?回房取药酒,然后?再?去找陆逐日。
相比他们的住宿环境,陆逐日的房间就差远了,仅是一个简简单单的单人间,除了暖气片,里面?只有一床一几一椅和一张写字台,台上放着茶盘,盘内站着热水壶。
陆逐日给他们开?门?的时候,手里还端着一个搪瓷缸,缸内冒着热气。
陆明珠探头?看一眼,发现里面?只有白开?水。
见到她和谢君峣,陆逐日竟无半分意外,“你们来找我?进来说话。”
又向给他们带路的青年同志道谢,让他先回去。
这?时,谢君峣开?口道:“明珠,我有一件东西忘记拿了,我去去就回,你们先说话,等会儿我来了直接敲门?。”
陆明珠便知他猜出几分端倪,“你去忙吧,不?用急着回来。”
待他走后?,陆逐日眉头?微皱,“他是谁?”
“我男朋友。”陆明珠睁着一双水灵灵的眼睛,口齿伶俐,“他叫谢君峣,才貌双全,资财雄厚,比起什么老首长的团长儿子更让我喜欢。”
陆逐日沉默片刻,“你都知道了?”
“我要?是不?知道,就不?会来找你。”陆明珠无处可坐,便把椅子拉过来,“您可是大将军,您坐着说话,小心站久了,腿疼!”
陆逐日并没有坐在椅子上,而是坐在床沿,“爹和平安爱国他们都还好吗?”
陆明珠正把大衣脱下来搭在椅背上,闻言嗤笑:“你问我?”
陆逐日脸上露出一点惭色,“是,我没有资格问。”
“不?,您有资格,您是为国为民的大英雄,您怎么会没有资格?”陆明珠声音平静,没有任何讥讽嘲笑的意思,她如实表达自?己的意思,“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你。爸爸没有长子尽孝,平安没有父亲教养,爱国没有父亲庇护,我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想的。”
陆明珠不?知道原身临终之前是否怨过陆逐日,也不?知道陆平安和陆爱国是否恨过他,因为书中从来没有写出他们对陆逐日是怎样一种情感?。
他们有资格恨,也有资格怨,唯独陆明珠没有。
因为,她生于无数先烈牺牲后?所创立的太平盛世,享受时代红利,同时也是成为原身后?获得陆家大笔财产的得利者,同样拥有美满人生。
陆逐日听了陆明珠的话,怔怔地望着她。
仔细看,果然没有从她眉梢眼角中瞧出一丝怨怼。
一时之间,竟不?知是喜是悲。
心绪翻滚之间,五味杂陈。
“我以为你会抱怨我。”陆逐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