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9章 血土
大堂之中,众人目光皆是落在桌案边那方小小的玉盒之上
鲁监国伸手将玉盒打开,盖子掀开,玉盒内不见宝光金玉,却是只盛着一捧暗红色的泥土
鲁监国等人看着玉盒中血色泥土,脸色亦是愕然,熊汝霖等人又是看了一遍,却是发现盒中确确实实就只是一蓬泥土而已
堂中鲁藩众臣皆是看向对面的桂监国殿下,朱朗脸上却是神色不变,扫了一眼对面众人,便直接开口说道
“鲁王可还记得你在浙省时所封的督师朱大典”
“自是记得,孤自至海上募兵之后,却是已经有些时日,未曾听得朱卿消息了”
朱以海看着玉盒中的血土,心中升起一丝惊惧,已然有了不好的猜想,但他脸上却依旧还是能勉强保持着镇静,轻声开口回道
朱朗却是不管鲁监国神色,又是继续开口说道
“去年你等浙省兵败,逃往海上,清虏大举南下,随即兵围金华,朱大典据城死守,誓死不降,但终究是力微难抗”
“三月金华城破,城中满城被屠,朱大典为防止城中火药为清虏所得,领全家十余口入火药库中,毅然点燃火药,身死殉国”
“孤麾下之军攻破衢州以后,曾进兵金华府,只可惜金华府清虏亦有防备,未能攻入城中,这捧血土便是从金华城下取来”
“今日孤特地将这血土带来赠与鲁王,以慰忠臣孤魂”
低沉的声音在堂中缓缓回荡,熊汝霖钱肃乐等鲁藩众臣,看着玉盒中的血土,此时却皆是神色苍白
他们与朱大典同在浙省拥立为鲁王,与朱大典亦是常有交集来往,其中熊汝霖等人更是因为是否要接受隆武招安,与朱大典争执不断
但此时熊汝霖等人看着那盒中的血土,却尽皆是神色惨然
去岁争执奔走之景还犹在眼前,但只是转眼之间,对方却已然是魂归冥土,而且竟然还是以这样惨烈的方式殉去
焚火药,全家俱殉,这聊聊几字说来容易,但真的身处其中,那又该是何等惨烈
此时堂中众臣,无论桂鲁,所有人皆是看着那桌上那一抹血色,沉默不语,气氛极为凝重
而鲁藩一方的一些大臣,想及这些年的漂泊离散,想及那些毅然殉国而去的亲朋师友,竟是忍不住低声呜咽起来,国破家亡,对堂中这些人来说,又岂是这轻飘飘的几字能概括的
朱朗看着堂中沉默惨然的众人,又是低声说道
“此次朝廷大军攻入浙省,孤亦是知道了些浙省诸臣的消息”
“尔等所封礼部尚书王思任绝粒死,兵部尚书余煌衣冠赴水死,礼部侍郎陈函辉,大理寺卿陈潜夫,通政使吴从鲁,主事叶汝恒,高岱,故山西佥事郑之尹皆死之”
“故太常博士李山于吴中绝粒死,御史何宏仁追至关山岭投崖死,主事谢震龙被执抗言死,潭头守将刘穆不屈死”
“义乌破,大学士张国维死之,武宁侯王之仁入海,沈其妻孥,乃由松江转至南京抗言死,再到朱大典守金华不下,发火药自焚,全家俱殉”
“至于我闽中诸臣,首辅黄道周北伐兵败,不屈死,闽省沦陷,文臣如户部尚书姜一洪,礼部尚书曹学佺,编修徐复仪,御史王国翰,艾南英,郎中赖垓,武臣如总兵胡上琛,都督同知张国纪,百户闵时,皆死之,其他闻讯殉节之臣更是不知凡几,难以历数”
朱朗每说一句,堂中气氛便是沉默一分,到得最后,堂中连呜咽之声都是尽去,变得一片寂静,所有人皆是神色惨然的听着那一个个或是熟悉或是陌生的名字
朱朗看了一眼堂中寂然无声的众臣,又是沉声说道
“自甲申以后,我大明一败再败,如今只剩这半壁江山,但诸位须知,纵是这半片残土,亦是无数忠义士民前赴后继,撒血所得”
“我等亦是仰赖这大江南北,无数忠臣义士捐躯奋战,今日方能端坐在这堂中,孤取来这捧血土,便是欲让诸位好生思量,我等如今,当以何事为先”
“我等今日便在这堂中,以这忠魂血土为鉴,来议今日之事”
朱朗说完便转身坐下,而堂中众人听完朱朗所言,却是久久沉默,无人说话
钱肃乐等人来前自也是准备了无数说辞,但此时听着那一个个殉节而去的名字,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们要怎么说,说他们今日来此来并不是为了使家国一统,而是准备继续自立一方,裂土称尊,这话如今他们如何能说的出口
鲁监国固然是称尊在前,但如今鲁监国一边,无论从名义还是实力上都远远无法和气势正盛的桂监国一方比拟,这也是鲁监国一方一开始便放低姿态的原因
鲁藩众臣看着上方的朱以海,此时朱以海一身明黄龙袍,身披狐裘,自是雍容华贵,但众人看着对面那一身黑金甲胄的英武青年,却总觉得自家监国殿下矮了不止一头
熊汝霖自也是发现了自己一边众人皆是士气低落,桂监国那一番先声夺人,配合着先前闽省的大胜,已然压得鲁藩众臣抬不起头来,连他自己都隐隐觉得,此时若还是欲图分裂朝廷,便是大逆不道之事
但这一丝念头很快便被熊汝霖斩去,熊汝霖宦海沉浮,心智自然不是轻易便为他人动摇,
但此时他亦是知道不能再沉默下去,若是自己这边在沉默下去,恐怕不等开口议事,自己这边的人心就要丧尽
熊汝霖看向上方的鲁监国,正准备示意鲁监国提出盟约之事,但却是发现上方的鲁监国虽然还是勉强维持着镇静的架子,但却是已然失神
朱以海怔怔看着桌上的那捧血土,脸上神色恍惚,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记忆里那個有些狡黠奸猾的老臣,最后竟会以如此壮烈的方式死去
熊汝霖看着怔怔失神的鲁监国,心中亦是一沉,此时鲁监国心神已然为桂监国抛出的消息所夺,只能由他来提出盟约之事了
熊汝霖看着对面冷冷注视着自己一边的桂藩众人,忽然沉声开口
“去岁清虏嚣狂,趁我大明无备,连攻我浙闽两省,但如今终是为我桂鲁两藩合力击败,数万清虏一朝丧尽”
“由此可见,清虏之所以能屡胜我大明,非是我大明军弱,而是我大明内部各方内争不断,各军无法齐心协力,这才让清虏趁机取胜”
“此时诚如桂监国殿下所言,我大明已至危亡之刻,无数仁人志士已捐躯赴义,当此之时我等这些残存之辈,却是不应再徒争名位,再行内斗”
“为我大明社稷所计,请桂监国殿下与鲁监国殿下订立盟约,我等两方齐心协力,共相抗敌,驱除清虏,共同恢复我大明江山社稷”
熊汝霖不愧是积年大吏反应极快,朱朗这边以一众殉身之臣的大义,逼迫鲁监国退藩归位,但熊汝霖转眼便又以这番大义为名,劝说桂监国一方要以大局为重,尽早订立盟约
此时若是桂监国一方还是坚持要鲁监国退位,那反而便成了桂监国一方在徒争名位,主动挑起内斗
而桂藩众臣闻言,亦是神色大怒,还两方联手破敌,这熊汝霖当真是无耻之尤整个闽省之战,鲁监国一方除了派船运兵,整个闽省哪还见得到这鲁监国一兵
诏安,长泰,所有清军都是他们这边一力打下来的,现在这倒好,熊汝霖嘴皮子上下一碰,反倒成了两边共同破敌
桂藩众臣群情激愤,但吕大器却是神色冰冷,并没有落入熊汝霖的陷阱,吕大器看向对面的熊汝霖,直接冷声喝道
“熊雨殷,到了现在你等竟还是冥顽不灵,还在这妄称什么鲁监国,这天下间,哪来的什么鲁监国”
“桂监国殿下神宗嫡脉,更是如今仅存的帝脉余血,天家正统,鲁王宗室远藩,往上上数十世,可曾出过帝室,鲁王哪来的资格僭越称制,敢妄称监国!”
“熊雨殷,你亦是三榜进士,圣人子弟,为了这一己权势私欲,你竟置纲常伦序于不顾,熊雨殷,你当真准备去做个乱臣贼子吗”
“你等竟还妄想与朝廷订立盟约,你等见过朝廷君王与臣子缔约的吗,简直荒唐!”
冰冷的声音在堂中不断回荡,而桂藩众臣亦是反应过来,现在最根本的问题根本不是鲁藩在此次闽省之战中有多大的功劳,而是这鲁藩一朝根本就不应该存在,至于所谓的缔约更是万万不可
而对面的钱肃乐张煌言等人闻言,亦是微微偏过头去,不敢去看对面,他们这些人亦是正统出身的士人,如何不知道真要轮起来,鲁王根本没法和桂王争统,但他们如今亦是已经没有退路
他们已经在鲁监国朝中受职,他们这些人为了在浙省协助鲁监国抵抗清虏,有的尽捐家财,有的被打上拥明标签,族中亲人被清虏抓捕擒杀,他们已经付出了如此大的代价,若是此时鲁监国突然没了,他们该怎么办
此时鲁监国仍有数万大军,若是他们围绕在鲁监国身边,他们仍有可能东山再起,但若是鲁监国没了,他们就什么也不剩了,他们是绝不愿在别人朝中,做个被排挤的边缘之臣的
鲁藩众臣沉默不语,而熊汝霖听得吕大器所言,脸上却是神色不变,直接开口说道
“俨若兄此言差矣,国当大变,凡高皇帝子孙,皆当同心勠力,共图恢复,至于成功之后,自当是入关者王,此时未可骤言上下也”
吕大器闻言亦是神色大怒,正要驳斥,但熊汝霖却是根本不给他机会,又是继续开口
“继大统者,治世先嫡长,乱世先有功,有功者王,定论不磨,昔年清虏攻浙,浙中一众宗室望风而降,惟有鲁监国殿下振袖举义,号召群臣,这才抵住清虏,护住我浙省万千百姓,这才领有大号,桂监国挥戈闽粤,大破清虏,庇佑闽粤万千士绅百姓,是以承袭大号,领袖人心,亦是此理”
“两藩俱领监国,乃是时势所迫也,亦是两藩有大功与社稷之明证,如今两藩已立,各自具有臣属军将,若是骤然强求归一,必然又生争乱”
“为今之计,只有两藩订立盟约互不侵攻,方能凝结我大明两藩之力,共抗清虏,恢复祖宗基业,请桂监国殿下以社稷为重,勿要再起军争”
吕大器闻言,神色却是愈发冰冷,瞬间就看破了熊汝霖的用意
这熊汝霖显然也是知道单论法统鲁王是绝对争不过桂王的,所以这熊汝霖才想以诡辩偷换概念,把继统的标准由嫡长改换为有功,也只有这样,鲁监国才勉强有可能与桂监国并力一方
但是这天下的大统本就该以嫡长承继,这乃是天下人心所向的共识,如何是熊汝霖几句诡辩便能改易的
况且就是要论功绩,鲁藩一边又如何能与他们桂藩一朝相比,领袖浙省,这鲁藩说他们守御浙省有功于社稷,那如今这浙省何在
吕大器冷笑一声,正要开口,但却是忽然被上方的监国殿下摆手止住
朱朗看了一眼对面神色平静的熊汝霖,心中却并没有多少惊怒之意,熊汝霖等人的态度并没有出乎他的所料,来之前他便已经猜到了鲁监国等人的态度
鲁监国等人在浙省失陷以后,哪怕只剩数千残兵逃往海上,都仍是不愿向隆武称臣,此时他们又怎么可能会因为区区几句虚言大义,便放弃手中的权力
朱朗此时也是发现鲁监国一方此时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来降,于是也放下了招降的心思
朱朗新眼中一转,脸上神色却是骤然一变,无视熊汝霖,直接看向对面的鲁监国,冷声说道
“鲁王今日邀孤来此,便是为了说这些事情?”
随着朱朗开口,堂中无论桂鲁,却是瞬间一静
鲁监国见着神色冰冷的桂王,心中亦是微微慌乱起来,但略一犹豫之后,鲁监国还是开口说道
“熊先生所言,便是孤之所言”
对面的桂监国殿下闻言,脸上神色却是彻底冷了下来,忽然冷声喝道
“简直是荒谬,孤来前,原以为伱等是眼见清虏溃退,准备与孤商议如何聚兵攻伐,恢复故土,未曾想你们请孤过来,竟是为了在这称孤道寡,称王称霸,当真是浪费孤的时间!”
对面钱肃乐张煌言等人,见得桂监国骤然发怒,心中亦是一惧,而听得桂监国所言后,更是神色难堪
桂监国虽然说的难听,但他们今日请桂监国过来的主要目的,就是为了让桂监国一朝承认鲁监国的地位
鲁藩众臣避开目光,但对面的桂监国脸上却是愈发冰冷,直接看向对面的鲁监国,冷声说道
“甲申以来,清虏入关,涂炭中原,大江南北无数士民沦于贼手,日夜凄号,你等不想着恢复旧土,救民于水火,反倒是窝在这一个岛上,整日想着称孤道寡,还在这妄言什么大统,什么功绩”
“监国?”
“我大明两京一在北直隶一在南直隶,如今京师何在,南都何在,胡虏破关,半壁沦陷,如今只剩这几片残土,你等竟还在说什么监国,哪来的国给你们监”
“你等说你们举兵浙省,庇佑浙东生民,那如今浙省何在”
“你等但知与先帝争号称制,在浙省一败再败,你等败后自是可一走了之逃往海上,但那些跟着你们的浙省生民如何逃”
“朱大典,张国维,多少忠臣义士因为你等昏堕,凭白丢了性命,你等如今但凡还知几分廉耻,几分大义,便当归政朝廷,如此方可稍稍弥补尔等罪孽”
大堂之中,冰冷的声音不断回荡,而鲁藩众臣脸上亦是神色羞愧,偏过头去,不敢言语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