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哗哗哗……”
露丝太太站在餐边柜冲茶, 她取下瓷盅的滤网,按照雷蒙德的喜好,什么东西也没有添加, 装进壶里端向书桌。
雷蒙德在查看本周账目流水, 他抬起头:
“谢谢,您好好坐着吧, 我又不是我父亲那样怪讲究的人。”
说罢, 他扯出薄薄的笑意,露丝太太十几岁就在这里工作,工龄相当于他的年龄, 虽然是员工,但也相当于半个长辈。
“哎, 我已经习惯了。”
她在桌对面坐好, 伸手指了指流水上的一串数字。
“这周业绩最高的,埃洛伊斯扎尼隆。”
“嗯,是个人才, 但可惜年龄太小,又是个姑娘。”
雷蒙德随意地翻阅起来,他在埃洛伊斯的工作账单上签下名字, 漆黑的墨迹十分潦草。
露丝太太欲言又止, 又听雷蒙德说起安柏瓦。
“之前哈尔斯在,我对他一直没有什么印象, 但昨天听康奈斯说,安柏瓦其实也十分有能力,我在思索, 要不要培养他成为裁缝师?”
安柏瓦比曼迪他们年轻,有学习的精力, 虽然天赋不一定显著,但后期努力或许能补足。
雷蒙德这说法,叫露丝太太答不出话来。
她抓了抓手帕,心里能感觉到,如果不帮一把埃洛伊斯,那么过十几年,说不准埃洛伊斯就会成为下一个她。
“雷蒙德,你说的对,我也这么认为,不如你叫安柏瓦试试独自完成两个订单看看?”
露丝太太的眼尾能看出些轻微的岁月的褶皱,她加深笑意,又道:
“如果他能够完成这些,打出名气,那么店铺里就再得给他配备两名助手。”
“慢慢来吧,我不急。”雷蒙德清点完毕,浏览完已经填好需要寄出的账单。
就在刚才,他派哈费克林出门去,收买每日给哈尔斯送货物的工人,打听他最近的状况,哈费克林对干这种事情十分得心应手,算算时候,这会儿应该快回来了。
……
今夜,便是福杰夫人办舞会的日子。
在上流社会,越是深夜开始的活动,越能显露出主人的奢侈排场。
在宽阔的庄园里,昂贵蜡烛点的光辉熠熠,旁人一看便知其财力物力,从七八点欢腾到凌晨,都是正常。
故而埃洛伊斯完全有时间等到下班之后,坐上马车慢悠悠的过去。
她与平时没什么两样,下班后换了装束,临走前还打算去一趟去露丝太太给黛西安排的小宿舍。
这间小宿舍就是埃洛伊斯与范妮之前住过的那间,她敲了敲门框,黛西正在里面整理个人物品。
黛西的父母听闻店铺里忙碌,要她这杂工住店,虽然不舍得这么个做家务的苦力,但还是信了。
毕竟也不能找上来查问到底是不是露丝太太的意思,他们巴结还来不及。
埃洛伊斯告诉她,制作女帽的提成大概能分给她七美元,下周发薪水时就能拿到手。
黛西十分开心,杂工的薪水她留不住,但这七美元的外快,纯粹是因为埃洛伊斯愿意抬手。
这订单是她招来的,提成也先从她手上过,饶是只给两三块,也合乎情理。
但大部分工作,埃洛伊斯给黛西演示过一遍之后,黛西就主动将多数重复性工作给做好了,出力不止一半。
主力设计的埃洛伊斯打算给自己留下十美元。
如果不是得攒缝纫机的零件钱,她开始还打算对半分。
埃洛伊斯知道自己的老毛病。
爱欲其生,恨欲其死,一旦让她动了心软的念头,那便止不住。
走出裁缝店,她捋了捋发梢,抬头看看天色,如同薄纱一样的质感,雾蒙蒙一片。
随即,她踏上已经在门口等候她破烂版本南瓜马车。
埃洛伊斯有些自嘲的笑了。
夜半冷风呼啸,埃洛伊斯双手抱着胳膊缩在车上睡觉,她十分镇定地入眠。
四个小时赚二百美元,即使这小姐失败了,钱也在她的手上,只要面具不掉地上,没人能轻易察觉她是谁,也没人会猜到,世上会发生这种荒诞的事情。
埃洛伊斯沉睡后又醒来,她擦拭了嘴角淌下来的酣水。
估计今天回家得凌晨了,肯定赶不上晚餐,那么明天早上要吃点东西什么好呢?
正想着,马车夫回过头,悄摸放低速度,“这位小姐,你到地方了,我在后面的小路等着。”
这就是上回那位对她的话语有所误解的马车夫。
埃洛伊斯点头,扶着车壁跳下来,鬼鬼祟祟从石板路走上草地。
白日下过雨,那绿篱笆里湿漉漉的,她往里钻,透过枝叶可以看见不远处庞大建筑物内透出的光辉。
缓慢而又优雅的小提琴声从建筑物内传递出来,香风裹挟夜晚的潮湿阵阵袭面,埃洛伊斯脚底踩着枯萎的腐殖质艰难往前。
彻底穿过绿篱,马厩后果然站着鬼鬼祟祟的人影,是詹尔茨小姐。
二人一碰面,二话不说立即开始躲在篱墙里换装。
衬裙倒不用换,只交替外表的装束就好。
玛德琳看见她来了,就彻底安下心,她取下耳朵上的坠子,宝石项链,以及面具,又将发饰和手套摘下。
埃洛伊斯由于工作需要,目前以已经就了一身穿礼服不要人帮忙的技能。
“你的衣服我穿也正好呢。”玛德琳笑一下,从手提包里拿出一张汇票递给埃洛伊斯。
夜色中,詹尔茨小姐目光明亮。
“你帮了我这样重要的忙,这是你应该得到的报酬。”
见到钱,埃洛伊斯一点也不拒绝,双手接过。
“但你得答应我,一定对这件事情保密。”詹尔茨小姐又道。
“放心吧,这事情被别人知道了对我也没有什么好处。”
埃洛伊斯拿了汇票,仔细用手帕包裹,就地埋在腐殖质下,又用石块做了记号,她打算等换回来的时候取。
与詹尔茨交接两句,埃洛伊斯系上面具,她提着裙摆往庄园内走,詹尔茨小姐从马厩里牵出来马驹,从绿篱里往外钻。
二人交替,埃洛伊斯经过建筑物后的花园,路过一片圆形池塘,她看见花园里已经有戴着面具的男女在挽手散步。
她双手覆盖着精细的丝绸手套,内心在此刻才稍微有了些颤动。
踏上台阶,进入步廊,埃洛伊斯看见了一排拱形门,里头是一间大舞厅,人影交错。
……
“温斯顿,你怎么现在才来?”
乔约翰本杰明捋了捋袖口,他在大厅里晃悠了半晌,这才瞧见温斯顿的影子从大门厅进来,可他却又不紧不慢去了餐台,取了一杯柠檬水在喝。
听闻背后乔约翰的声音,温斯顿转过身,他的脸上同样戴着面具,素面,毫无装饰,遮盖住大半张脸,只能看见那略带挑剔的目光。
“我难道很闲吗?”温斯顿将玻璃杯掐在指尖,他打算往今晚开放给客人游览的画室走。
“是是是,你不是个闲人,那詹尔茨小姐可是吧?这会儿也不知道去哪里了。”
在家里被叮嘱过要润滑他们见面的乔约翰自己都来不及找寻合眼缘的淑女,便又满场寻找起詹尔茨小姐的下落,侍者说,她今天戴银色面具。
乔约翰以前也听闻,那不太入流的詹尔茨家有位才貌双全的淑女,虽然家世一般,但她个人的名声却很好。
温斯顿知道自己是来干什么的,他的舅妈告诉他,要与这小姐见一面,如果合眼缘,说话投机,那么就可以办订婚宴。
他回忆起来,面具之下的脸色有些鄙薄,这跟猎犬配种有什么区别?
不过,大家都是这么配过来的,他没必要搞例外,总之,成家立业,叫所有在乎他的人都安心罢了。
行至画室附近,乔约翰忽然穿过人群走到他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给他指了一个位置。
“你瞧,她在那儿。”
温斯顿目光顺着望过去,他先是看见了步廊外星星稀疏的夜幕,光线黯淡的室外花园一隅,又瞧见廊下正在低头往里走的年轻小姐。
她戴着银色面具,上面的羽毛遮住了脸型,只透出一双眼睛,也看不清楚样子。
他莫名觉得,她的身形有些眼熟,但又想不起来是在哪里见过。
想找到这眼熟的原因,可又仿佛联想不起来,无法识别。
一旁的乔约翰扯了扯嘴角:“看起来确实能配上美貌二字,根据我的经验,但很有可能是个脑袋空空的蠢姑娘,建议你还是主动去搭话吧。”
说完,乔约翰便扯走温斯顿手里的杯子,大步往舞池走去。
埃洛伊斯忍着眼睛不乱瞟,她对这里的一切都十分新奇,就像电影里演的一样诶。
丰腴的美妇人身披薄纱,头顶有巨型羽毛装饰,丝绸折射水晶吊塔上蜡烛光,如同流动的水波一样随着乐曲的节奏而流动。
她经过一位淑女,那淑女穿着鹅黄色塔夫绸蕾丝长裙,佩戴整套珠宝,戴着鸽子蛋一样硕大钻石的手指正捏着铅笔,在她手腕系带的小册子上记录下一个舞伴的姓名。
这年代的淑女们,一晚上要同意与许多男伴跳舞,若不找个东西记下来,她们甚至会弄混淆谁是谁。
埃洛伊斯十分清楚自己不会跳这种古典交际舞,她选择避战,若是碰上了默肯,就将人领去花园或者供人参观的画室闲聊。
她打定了主意,但想先去另一个地方,找全场穿梭的侍者要了一杯昂贵的香槟。
杯里的液体微黄,晶莹剔透的泡沫浮起来,倒映出光怪陆离的世界。
埃洛伊斯忽然有些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