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英的愁肠百结顿时被打断。
她面色僵住, 猛地回头,对上不知何时已到身?边的萧琰。
他今日难得没有骑马,身?边也没跟随从, 就这样独身?一人,站在她身?后一步处, 面含笑意?地看着她。
那抹笑意?看在她的眼中,有说?不出的嘲讽与畅快, 好像在笑她从前?痴心妄想,又?好像在笑她终是?要被情势打败, 向他低头。
心中的愁肠顿时被绞住,一阵阵的钝痛化作恨与怒,郁结胸腔, 无处发泄。
“吴王殿下。”她半点也不想与他纠缠, 垂下眼向他行礼后, 便退到一旁, 转身?快步离开。
萧琰看着她半点不接茬,反而对他避之不及的样子,有种一拳头砸在棉花里的恼怒。
“站住, ”他沉下脸来, 冷冷唤住她,“我还未许你走。”
云英只得停下脚步,仍旧是?一副泥胎木塑的样子,声音平直地问:“殿下还有何吩咐?”
周遭还有守门?的侍卫, 虽离得不近,但两人迟迟没走,已经引起他们的注意?。
萧琰有心收拾她,也不得不顾忌那一双双眼睛。他抿了抿唇, 不再?看她,只丢下一句低低的“跟我来”,便转身?走到她的前?面,将她带向两道高?耸宫墙之间的长长甬道中。
此处空旷,并无遮蔽,但宫墙高?耸,恰好挡住宫门?处侍卫们的视线,只要他们不退入门?内,朝里面看,便不会看到他们。
“你怎么了?”萧琰皱眉,上下打量她,右手更是?忍不住伸出,捏住她的下巴,微微抬起,“当真被靳昭抛弃了?也不至于?这样难过吧,难道你先前?真的妄想从此要跟着他?”
他的指尖透在寒风中,带着一丝凉意?,触到她原本被氅衣的衣领护住的下巴时,像短针扎过似的,有极细的刺痛感,下巴被抬起的那一瞬间,寒风自脖颈前?忽然多出的空隙间钻进去,更是?让她一阵克制不住的轻颤。
听到他竟说?出这样的话,她的眼眶顿时又?酸了,一双眼睛更是?忘了敬畏,就那么直直地瞪着他。
“奴婢为何不能难过?他是?真心待奴婢好的人,若不是?因为殿下,他——”
说?到此处,她忽然停住,不愿再?继续说?下去。
若不是?他从中作梗,兴许她真的能与靳昭走到一起。
萧琰被她的怒视和?质问顶得心下不快,不禁冷笑一声:“真心?穆云英,你是?不是?天真过头了一些?这里是?京都,你身?在皇城,区区一个奴婢,还想求真心?”
云英今日已是?第二?次被人当面点出奴婢的身?份,早没了第一次的惊心。
“是?奴婢不配。”她淡淡地回答,垂下眼,不与他对视。
萧琰面色又?是?一僵,得不到她的回应,他便总觉像有什?么东西在挠着他的心口,挠得他一阵发麻发痒,却难以?解决的无力和?恼怒感。
他刻意?忽略了她的这句“不配
”,抿了抿唇,说?:“他是?东宫的走狗,我没有直接将他拉下马,还给他到西北去建功立业的机会,已是?仁慈至极!况且,你当真以?为就是?我的缘故吗?没有我从中作梗,难道太子就会容许你们两个这样乱来?”
云英当然知晓他不是?唯一一个从中作梗的人,有太子在,一切也不会顺利。可是?,她心中有数,今日武家人忽然上门?,多半就是?因为他忽然举荐靳昭一事。
先前?,武成柏因为太子还要扶靳昭上位,大?约还一直存着念想,等事情结束,太子能将孩子还给武家,如今忽然被吴王坏事,他这才按捺不住,年前?就直接上门?抢夺。
虽然知晓这是?早晚的事,可今日发生在眼前?,她就是?忍不住怨恨萧琰。
“说?到底,殿下就是?看不得奴婢过得好,不想让奴婢得偿所愿罢了!奴婢也不知到底何时得罪了殿下,竟被殿下这样当做眼中钉、肉中刺一般!”
她明显带着怨气?的话语听得一直不得劲的萧琰心中畅快的同时,又?一阵失落。
然而不等他再?憋出什?么话来,云英的耐心便已经告罄。
她扭头要躲开下巴上的手,见?他态度强硬,根本扭不开,她干脆伸手,啪的一声打在他的手背上。
一个弱女子,力气?自然不大?,然而冬日天寒,手背露在风中,被这般打一下,立刻开始发麻。他没松手,但也没再?继续阻挠,云英立刻顺势退开,脱离他的掌控,连告退礼都未行,便直接转身?走了。
萧琰站在原地,皱眉看着她的背影逐渐消失,总觉得她这一趟出宫,应当还发生了别的事,才会看起来这么低落。
否则,区区一个靳昭,哪里就能让她伤心至此?不过短短数月,他可不信两人之间真会有什么难舍难分的真情。
情意?二?字,不过是借口罢了。
他扯了下唇角,收回视线,重新朝宫门行去。
天色渐暗,时辰差不多,宫门?即将关闭,侍卫们正愁该不该去提醒他,见?他出来,顿时眉开眼笑,好声好气将他送出去。
“殿下!”
宽敞的大?道上,两名身?着便服,等在一旁汤饼摊子上的吴王府侍卫快步迎上来。
萧琰有些惊讶:“你们二?人今日不必当值,这时候过来做什?么?”
王府的侍卫大?多是?从十二?三岁起,就常随他左右的玩伴,比寻常的主仆主仆关系更亲近些,不当值,便没那么多礼数和?讲究。
两人冲他笑着略一抱拳,便算是?行礼。
其中一个回头朝宫门?的方向看了一眼,问:“殿下方才应当遇到穆娘子了吧?”
萧琰眉头一动,立刻听出关窍:“你们知道了什?么?”
两人对视一眼,赶紧将白日在怀远坊看到的情形从头到尾说?清楚。
“武将军带人直接闯进院里去了,我们两个只在外?头的路上远远瞧着,也能听到里头传出来的动静,想来闹得不小,要不是?院里放了鸣镝,将附近巡逻的差役唤了去,还不知要怎么收场。”
他们同穆云英没半点交情,对她的种种传闻听在耳中,也多是?不大?欣赏的,毕竟,一个高?门?大?户里的奴婢,生了孩子还能没名没分地跑出来,到宫中做皇孙的乳娘,听来总有些怪异。
不过,相比之下,武家先前?纵容武澍桉和?婢女生下孩子,为了和?郑家攀亲,又?要把已给他们生养过的婢女害死,等到如今要无后了,又?要回头去抢这个曾经看不上的孙儿,这样的行径更教他们不屑。
若是?这孩子当真回到武家,让那对夫妇教养,会不会又?变成第二?个武澍桉?又?或者,待孩子长大?了,知晓自己的身?世,但凡有几分为人子的孝悌之意?在,又?怎能放下千辛万苦将自己生育出来的母亲,安然享受武家的一切呢?
萧琰听罢怔了怔,忽然明白过来,原来她今日的怨恨是?来自贸然行事的武家夫妇,事关她的孩子,难怪她那么失魂落魄。
武家人当真是?一个比一个碍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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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英回到东宫的时候,萧元琮也恰好从宣政殿附近回来。
后日就是?除夕,届时宫中将有盛大?的典仪,圣上为了近来的天灾和?西北的战事,还预备在那一日下一道罪己诏,眼下众人正紧锣密鼓地准备着,连吴王都老老实实留到傍晚才离宫,他这个太子自然更要以?身?作则。
不过,再?如何忙碌,他今日的心情也还是?透着不易察觉的昂扬。
天空中不知什?么时候飘起片片雪花,远远的,他看见?云英一个人裹着厚厚的氅衣,在逐渐纷飞的雪花间朝宜阳殿行去,心中的那一丝兴致便一下被勾上来几分。
像是?垂钓江边,捧着鱼竿耐着性子等了许久,终于?完事具备,等来鱼儿咬钩的那一刹那。
“云英。”他开口唤了声,见?她停下脚步,冲着他的方向行礼,便抬手示意?身?边的侍从们不必跟随,自己拿了把油纸伞撑着,信步走近。
“出去过了?”他在她面前?不到半步的地方停下,手中举着的油纸伞恰好也将她罩在底下,挡去大?半雪花,“见?到孩子了?”
冬日的衣裳都是?左一层右一层的,将人厚厚裹着,脚下的半步距离,衣裳却几乎碰到了一起。
“回殿下的话,见?到了。”云英低着头轻轻回答,声音在风中有几分脆弱而破碎的意?味。
并非她心智不够坚强,没法收敛住所有情绪。其实方才在萧琰面前?那一阵抢白后,她已然回想过白日的一切,能够平静下来。
武成柏要去府衙递状子,可是?如今临近年关,府衙早已闭门?,除非圣上或太子亲自下旨要求立即办案,否则即便立刻递了状子进去,也要等到多日之后才能受案,等到一一查问、判案毕,更是?不知要多久。
她这样放任自己的情绪外?露几分,不过是?做给太子看的。
靳昭没法帮她解决武家的事,他说?过,太子答应过不会让她失去孩子,既然同靳昭已经说?开,她便要牢牢握住太子这根救命稻草。
不过,她并未直接开口讨要,想来即便不说?,太子也早晚要知晓今日发生的一切,甚至很可能事情早已传到他的耳中。
萧元琮的目光落在她的面庞间,双眼一眨不眨地看着她的神情,没有再?问孩子的事,而是?忽然转了话锋。
“西北战事不停,朝野上下为了此时已忙得焦头烂额,孤近来恐怕没有太多工夫关照你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