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就是这么一个如日中天的修仙世家, 因为对魔宗尊主出手,越宏真的父亲连同族中多位长老为了谢罪全数自尽,只有当时还在闭关的越宏真逃过一劫。只是越家从那之后, 连同蚀日宗一并元气大伤,再没有与其他世家有过亲密来往。
如此一位与祝烛星有着血海深仇的人物, 法剑门门主自然不会如此不长眼地邀请他来参加喜宴。
然而谁能想到越宏真不知从何处得到了观星宗宗主不日飞升, 今日举行道侣大典的消息,竟然偷偷摸摸地跟在他们身后, 等到了落星城门前,才终于现出踪影。
一想到这位来此可能闹出的事端, 法剑门门主的脸色立刻沉了下来, 然而顾念着往日越氏一族的情面,曾远山只是拦在了越宏真身前,没有做出过多激烈的阻拦动作。
“越道友,今日是那位尊上的大喜之日,如此多同道受邀前来此地, 无论往日有何旧怨, 越道友也不该在今日发难吧。”
端坐在辇台之上的越宏真笑了笑,隐约现出衰败之色的纹路舒缓着,态度却是出乎曾远山预料的和煦道。
“曾门主多虑了, 我今日上门并不是为了过往的恩怨。”
见曾远山不信, 越宏真的脊背微微佝偻了一些, 低声叹息道。
“越氏一脉如今人才凋零,只剩下我一人勉强撑起家中梁柱,我又不是得了失心疯的疯子,岂会以一介残朽之身,再起与那位尊上作对之念?今日我来此地, 是真心实意地想庆贺那位尊上大婚,也想借这大喜之日,求他亲口宽恕我族中弟子,不然我大寿将尽,越氏子弟没了我的庇护,一味躲躲藏藏,只怕一世都再无出头之日。”
越宏真说得格外诚恳,曾远山看着他微微霜白的鬓发,也不由想起了越氏一族曾经在修真界风光无两,无论哪派宗门,都少不得给他们几分颜面的时日。而自从多位越氏修士谢罪自尽后,越氏一族害怕引来魔尊继续报复,刻意隐姓埋名,连同蚀日宗的山门都就此关闭,在修真界也没有了多少风声。
如今看着曾经不可一世的越宏真,如此低声下气的求人模样,曾门主的心情也格外复杂,他不是不愿意给越宏真一个情面,只是一想到他可能被牵连的后果,他只能硬下几分心肠道。
“越道友可否让我探查一下你的经脉?”
这种问题放在同辈的道友身上,无异于一种挑衅,毕竟谁都不可能放心将自身的命脉,交到他人手中。如果曾远山起了什么害人之心,即便越宏真修炼的是法身大道,他的经脉也经不住法剑门剑修如此近距离的一击。
越宏真的呼吸停滞了一瞬,他的神色灰暗低着,像是极力忍气吞声,不敢惹怒面前掌握着掌握着越氏一脉命运的人物。
“阁下请吧。”
曾门主不觉得如何快意,但为了自身与所邀请道友的安全,他没有半分犹豫,他的灵气还是仔细地探查了一遍越宏真的经脉。
而探查结果也让曾门主吃了一惊,确实如越宏真所说,他的经脉气息虚缓浮弱,生机也若有似无,只怕大限就在这几日,怪不得越宏真需要坐在辇台之上,因为他已经衰弱迟缓到了只怕连行动都有些不便的程度。
如此一位大限将至之人,别说是对抗那位尊上,就算和他单独比斗,曾远山也会觉得自己胜之不武。这么看来,这位越道友只怕还存着以他自己的一命,换取魔宗宗主对整个越家谅解的打算。
一想到这里,对于这位将死之人,曾远山自然也不像最初一般抱着格外明显的警惕之意,他叹息一声开口道。
“既然如此,那越道友也跟我们一起进来吧。”
只是对于他已经与周围人叮嘱过无数遍的内容,曾远山还是不厌其烦地继续叮嘱道。
“不过越道友要小心,那位尊上或许不看重人族的礼节,但是他极为爱重珍视他的道侣……”
曾远山不太自然地清了一下嗓子,还是没敢直接在落星门前说出,他当日看见魔门宗主对道侣言听计从模样时的震撼。
“总之越道友一定不要冒犯到尊上的道侣。他亲口所说,那位江尊上会是下一代的观星宗宗主,而据我亲眼所见,江尊上也是性情格外温和,不喜杀虐之人,只要越道友晓之以情,动之以礼,江尊上也一定不会与越道友计较越家过往所犯之事。”
越宏真格外认真地将曾远山的一字一句都记在心中,他脸上显出几分感激之色地应道。
“多谢曾道友提点。日后若有我越家派得上用场的地方……”
越宏真还没来得及说多几句,下一刻,观星宗紧闭的城门就陡然打开了。
城门中走出的守卫,看似都是一群其貌不扬的凡人。然而他们面对着一群气势惊人的修仙者,行动神态都没有受到半点影响,就足够让众人心中一凛,明白这些守卫绝对不是表面上看上去的如此简单。
只不过这些守卫沉黑坚硬的胸前盔甲上,如同是被一股巨力强行黏上了与他们冰冷麻木神情格格不入的一个个大红“喜”字。
那些守卫站在他们面前,每人拿着一叠端正写着“喜”字的红纸,僵硬而冰冷道。
“外人想要入城,必须遵守城中规矩。”
“一是……”
他们的声音有片刻的怪异,就如同被外力逼迫着,一字一句念出完全违心的话语。
“必须随身戴上庆贺道侣大典的‘喜’字。若是丢失此字,不再视为城中宾客,立刻逐出落星城。”
“二是在新人面前,所有客人都必须露出笑容,说出庆贺之言,送出赠礼。”
“三是……”
干巴巴地说出这两个字后,守卫像是陡然想起了什么,脸上慢慢挤出一个弧度格外大,诡异得快要咧到嘴下的笑容。
“……没有三。这是城中的规矩,所有人都必须一字不漏地背下,方可进入城中。”
在场的修者都是久经风浪之辈,即便心中微微惊惧,也没人会在面上显出异色,而不过是听了一遍,他们都将这些规则牢牢记入了心中,没有一人敢说出一个错字,他们陆续通过了守卫的审查。
檀玉辇台中,越宏真和辇台周围的越家人背完了这两条规则后,守卫却没有允许他们通过,守卫死寂的黑眸低了下来,死死盯着那沉厚浮空的辇台之中。
辇台之中陡然传出了一声压抑不住的稚嫩哭泣之音,辇台之后一位跟随的越家人的面色一变,“墨儿?”
越宏真面色一冷,辇台中的一个暗格凭空推出,一个看着只有六七岁,面容稚嫩恐惧的孩童,从暗格里毫无缓冲地摔到了地上,却连哭都不敢多哭一声,看着那些沉默望着他的恐怖守卫,孩童连看都不敢多看一眼,他手脚并用地爬上辇台,用力地抓住了越宏真的袖袍跪下求饶道。
“祖爷爷,山墨真的不是故意的。我就是不小心爬进辇台里睡着了。祖爷爷,你饶过墨儿一回吧。”
然而平日里格外心疼他的祖爷爷,冷冰冰盯着他的面容上却没有了丝毫怜爱之色,越宏真毫不留情地问道。
“还记得入城的规则吗?现在背出来。”
越山墨莫名地感觉到一股让他不敢如同往日一般撒娇耍赖的寒意,他打了一个寒颤,磕磕绊绊地将刚刚听到的那些话一字不漏地背了出来。
守卫终于退开一条路,让他们能够进入城中。
直到这时,越宏真身上的寒意方才完全消失,他重新将自己往日里爱护的这个重孙子抱到了膝头上,声音低沉道。
“墨儿,你参加过几次喜宴?”
越山墨绞尽脑汁地回忆着自己不算清晰的记忆,小心翼翼地回答道。
“祖爷爷,墨儿参加过三次。”
越宏真皮肤皱干的手心慢慢摸着孩童微微颤抖的头。
“那你应该记得祝喜的话怎么说,不用祖爷爷教你,对吧?”
“墨儿记得!”
越宏真微微闭上眼,“记得就好。”
孩童的恐惧来得也快,去得也快。呆在往日最宠他的祖爷爷怀中,越山墨很快就忘记了刚刚那些让他恐惧得连大气都不敢多喘一点的经历,他好奇地探出头,往远处望去。
许许多多陌生高壮的大人,抬着十数米长的大鱼和神像,那些鱼又凶又丑,神像也高大到了让人感觉到很不舒服的程度。
还有,那些刻在房子和城墙上的简单海兽图象,件件都是热闹稀奇的他从出生到现在都没见过的东西。
可是——是他看花眼了吗?
孩童忍不住探出头,往那些简单直白的巨大海兽图像上多看了几眼。
为什么,那些图雕,好像,在动?
他们,好像都在看着他,那张无边无际的渔网,看久了甚至给他一种下一刻就会网到他身上的感觉。
孩童迟钝地察觉到了其中蕴含的危险,他立刻躲入越宏真怀中,不敢往周围再多看一眼。
而比越山墨更敏锐的修士们,自然更早一步地察觉到了城中看似太平景象下隐约涌动的恐怖危险气息。
他们的灵气探进这些看似普通的凡人与墙壁上,就如同泥牛入海一般,再也传不出半点声息。
而他们在这座城中行走得越久,城中百姓,与屋舍城墙的那些海兽图雕上,就有越来越多双恐怖的目光盯上他们。在这些目光的注视中,外界也称得上一方主宰的修士们,此刻却感觉到了仿佛回到凡人之时,面对无可反抗的天地之力的恐惧与无力。
他们先前都有听说过落星城中的一些恐怖传闻,如今亲身体验过,竟发觉那些传闻的恐怖远远不及如今亲身体验的恐怖一二。
不过那些贪婪的目光触及到他们身上贴的那个“喜”字时,所有贪婪恐怖的气息都在一瞬间收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