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淩后背覆了一层薄薄的汗。
这是他的碑?
是纪念他, 还是…祭奠他?
她看见顾写尘这一刻站在光影交接,那远处经年缄默的高耸神佛,与他凡人之躯的雾影, 缓缓重叠。
而她站在此处阴影下,同样与他细密相连。
霜淩忽然有种知觉。
走到这里,一路上有无数阴差阳错的巧合,可此刻站在顾写尘的碑前, 她感受到一种冥冥中的必然。
他们都是被乾天帝君窥伺的人,他们被绞合在同一个目的之下。
霜淩心头乱糟糟, 她结合进入乾天地底之后的诸多信息, 仰头看着顾写尘清冷的侧颜,终于小心地说出了猜测。
“顾写尘,难道…你其实是神佛转世,所以才这么天才?”
她声音紧张,觉得很有可能。
顾写尘回神,黑眸眼底浮过浅淡又堪称狂妄的笑意。
“我是凡人,”他伸手把霜淩往自己更近处带了带, 垂眸, “——我很确定。”
肉体凡胎, 拓炼经骨, 大道并无捷径, 只不过他总开悟太快。
顾写尘长睫垂落, 在眼尾覆盖出清浅的淡影。
在他挺直的脊背之后, 古剑与魔剑正在隐隐对振,于是他心里也开始拼凑出一点…浮光掠影的惊动。
霜淩仰头, 清澈的瞳孔认真,两只手比比划划, “那可能是因为你的身世——顾写尘,说不定其实你有神的基因!”
“乾天帝君想利用你成神,但又不想被别人知道,所以把你真正的身份用敕令之力抹去了?这样,就算有其他人知情,他们也会被迫忘记。”
顾写尘垂眸,眼底光影淡淡。
身后的黑雾悄无声息逸散,缓缓围住在困斗中被损毁的巨大神像,帮底下的千机门弟子固阵修补。
雾瓣弥漫,如神座之下的莲台。
他明白了什么,但他只是低头。
与少女相贴的胸腔之下,汲春丝缠绕的丹心正在相撞。
顾写尘并未多说,然后更搂紧了她。
霜淩越想越觉得有可能!不然乾天之下的神像为什么酷似顾写尘?为什么会有他的碑立在这里?他们一定是被动忘记了顾写尘的真实身世……而乾天帝君不知道这样改写了多少人、多少事。
又是敕令之力…!
霜淩抿唇,忽地伸出双手,青金色的荒息浅浅逸散,向着石碑探去。
如果圣体之中运载的菁纯荒岚能对抗乾天帝君的敕令之力,那被敕令之力所抹去的记载和记忆,能不能逆转?
她的经脉要穴还被黑雾封着,这荒息动用起来有些扯痛,但霜淩实在很想知道——她很能理解龙成珏的感受,如果一生都不知情、蒙昧地过下去也就罢了。
可一旦清醒过一次,就再难忍受愚钝。
他们闯进阴谋,怎能坐以待毙。
霜淩的荒息渗透白玉石碑,触感温凉苍古,经年的默然矗立,片刻却没有什么印记被逆转回来。
她不放弃,掌心努力流转出更多荒岚,却被顾写尘的黑雾拦了回来。
“别动。”
他揽住她,垂眸拎开她的衣领,目光顺着瓷白细腻的脊背往下看,薄汗让肌骨看起来更加温热,“…雾刺扎得深了。”
霜淩努力地尝试过,荒息也凝结成花刺,可石碑无声无言,没有往昔留存。
她泄气地放下手来。
可惜她现在不敢放开经脉的封禁,否则她的荒岚之力又会无尽暴涨。如今,她的力量也成了她的掣肘。
霜淩失落地叹了口气,“那我帮不到你什么。”
“不。”他说。
“你已经…帮我许多。”
声音如碎玉清晰,霜淩抬起茫然的瞳孔,眼底映出了顾写尘奇异的神色。
在他黑眸中,莲印被千丝缠绕。
顾写尘指腹落在她丹田位置,“感受到了吗。”
从刚才开始,霜淩就觉得汲春丝隐动,虚空中连接着她与顾写尘。
男人黑眸落在她脸上。
所以,汲春丝为什么会振动,你又为何在此。
“汲春丝,也来自于它——”顾写尘指了指山洞之外。
汲春丝,是那无言神像的造物。
霜淩忽地睁大了眼睛。
顾写尘在闯入她荒岚漩涡中压制魔气的时候,是第一次完全接触荒息。再到直接探灵神像,情蛊的震动更加清晰——汲春丝是古老荒岚温养而生之物。
所以它才在圣女圣体中传承,因为圣女是世间最适合承载、入道荒岚的人。
所以,汲春丝不是偶然,而是必然。
是他们之间的必然。
霜淩远远望着那神像悲悯的眉目,最后愣愣地问,“那你在神像之中,究竟看到了什么?…”
为什么这是你的碑?
顾写尘透过“它”的眼睛,看到了一瞬自己——
负剑,漠然,一心大道。
那一瞬或许是已发生之事,又或许是将发生之事。
乾天地底以神像为轴纵横成阵,而他曾在这轮回之中出现,结局只剩一座沉寂的碑。
如今,为何不同?
今日的顾写尘再次出现在轮回之阵中,却没有化归死寂。
他掌心按着心口,感受到汲春丝千回百转。
因为,这是一个为情堕魔的顾写尘。
他早已不在大道之中。
顾写尘长睫之下,目光看着霜淩。
汲春丝或许运转过千百回,他从未动过心念。
可她不同。而他沦陷。
霜淩是数千年来唯一的,为所有弟子回家、为了他不坠落、为了更高的自由——甚至甘愿自毁的圣女。
而从她爆丹那天,他转身堕入魔业。
大道轮回,以魔出局——从此掀开一张新牌。
他眼底染上暗光。
霜淩懵懂地看着玄衣负剑的顾写尘,他似乎有众多深意,交握的手指缠得很紧。
携着汲春丝闯入世界的少女是顾写尘人生以来最大的变数。
……也是最大的转机。
原来不是因为他最强,所以与她相逢结蛊。
而是因为与她相逢,他才有了新的可能。
“再去一个地方,就会有答案。”顾写尘眸光深刻。
命数掀开一分天机,他还需要一个印证。
“好。”霜淩点点头,也没问是哪里。
总归顾写尘会给她明白。
她后脊上的汗融进衣衫之中,汲春丝的热意融在骨血之间,它以灵流保了三年,如今正在彻底复苏。
顾写尘的指腹轻轻拭去她颈侧的薄汗。
霜淩仰头,看见外边泄了一分天光下来,清丽惊艳的眼眉被映亮。
子时已过,他们可以离开轮回阵了。
“还有——”顾写尘伸手揽住她,眼底清晰释怀。
“现在,我知道怎么解情蛊了。”
…
“子时了!”
“破!”
“这次终于找对地方了!”
外边的弟子们已经转了数圈,每次沿着卦阵走过一遍,又会回到原点,循环往复地在地底轮回。
龙成珏手臂上的伤不能治,他疼得到处暴躁,才想起来破天门地户的相克时机。
娘的,有失水准!
不过顾写尘在这里,他都没指出来,那也不能怪他。
龙成珏嘶嘶地捂着胳膊。
好在坎水龙城弟子训练有素,四方布阵,以千机门的机甲萤灯为指引,终于在对的时间找到了轮回阵的开门卦位,蓦地探出了一丝从外裂进来的天光。
“快快快,从那里出去!”
众弟子很快鱼贯而出。
龙成珏被弟子们抬着,心里松了口气,映着外边照进来的光端详着自己手臂上的伤口,研究着自己刻下来的字迹,他始终觉得哪里连不上。
轮回阵破出隙空,被重复的时间之中出现了与外间相连的裂缝,正常的天光终于大片从外泄露进来——
龙成珏用袖子微掩上手臂伤口,地底空腔被更多天光映亮,他恰好回头看了一眼。
隔着渐散的黑雾,他对上了那无口神明的眉眼。
缄口之神,无言之像——
??!
说实话,正常人叩问佛陀,也不太会关注座上菩提长什么样子,五官如何。
所以龙成珏这一眼看去,惊得差点掉下去。
“少主!”
“少主你怎么了——是不是伤势太重了?”
“没…我没事。”龙成珏咬牙转回了头,飞身闯出乾天地底,回到阳间。
他蹲在地上,飞升之墟在刚刚的地底大战之后进一步坍缩,后续他们还要重建这里,修补那座神像,以防灵脉被压断。
龙成珏蹲了半天,回身看众人陆陆续续出来。
然后看见玄衣负剑的男人。
龙成珏又把头转了回去。
娘的,顾写尘?你不会是神仙吧??
不是,可是他要是神仙,何苦在人间修炼二十年??
演给他们凡人看啊??有病?
这位还又飞升又堕魔的——不对,神仙何须飞升,他身上一定有其他秘密。
他们或许忘了什么很了不得的事情。这事恐怕也与顾写尘有关。
龙成珏咬牙,捂着胳膊,仰头看天。
然后他皱起了眉。
身后的颜玥、叶敛、千机门众人,神色也微微变了。
他们为了九洲灵脉,在乾天地底像没头苍蝇一样扎来扎去,可出来之后,外头已经天翻地覆。
天象,大阴。
天上乌云搅动如鳞,阴沉沉地压在所有人头顶。最重要的是,九天之上,在曾经的玄武金銮正上空,出现了一条黑长的天裂,横贯苍穹。
霜淩被顾写尘带着回到地上,看见这不祥天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