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思的两条腿仿佛在雪水里泡了叁天叁夜又捞出来,每块骨头都裹着层冰针似的麻。殿内十二重绛纱帷幔沉沉垂着,将日光滤成半凝固的琥珀。许安平陷在紫檀圈椅的云纹里,左肘支着嵌螺钿扶手,整个人斜斜往阴影里滑。
殿内点燃的一根烛火把他棱角分明的下颌线溶得忽明忽暗。窗隙漏进的风掠过博古架,许安平整个人跟着晃了晃,玄色衣摆扫过青砖地,竟似一缕抓不住的香灰从祭坛飘落。他静静地凝视着相思,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微笑,可那笑容里却隐约带着凄然和彷徨无定:“九妹无事不登叁宝殿,今日见朕,可是有何深意?”
相思缓了口气,深深吸了一口气后,重新跪下,磕了个头,语气坚定地开口:“臣妹作为天家公主,自然有些话想与皇兄说。”
许安平冷冷开口,目光依旧锋利如刀:“也是为了欢然的事?”
相思与许安平对视,她忽然察觉到,那位曾令她敬畏、仿佛无所畏惧的兄长,不知何时已显得憔悴消瘦。
即便眼中依然带着犀利狂热的光芒,但也藏着明显的脆弱。
就像是纸老虎,表面坚硬,内里却一触即破。
她深吸一口气,垂首盯着青玉砖上自己的倒影,声音轻得像飘在太液池上的柳絮,:“臣妹昨晚做了一个梦,梦见了父皇,心中感念,便也想和皇兄分享。”
许安平挥了挥手,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相思的声音低沉柔和,却字字铿锵:“梦中,臣妹回到了七岁时,父皇亲自带臣妹到紫藤花廊下嬉戏,他特意让尚服局用金箔迭了会发光的纸鸢。当臣妹担心风筝线太细时,父皇便将丝绒做成的长线塞进臣妹手心,笑着说:‘线要够软,才不会勒伤想飞的东西。’父皇总是那么宽厚,对臣妹宠爱有加,就连婚事,也未曾强求,而是依臣妹所愿,选择了我中意的人,并非那些朝中的清贵。每每想起父皇对臣妹的眷顾,心底便有些酸楚。”
殿角铜漏突然发出“咯”的一声,惊得鎏金蟠龙烛台上的火苗猛跳。
许安平默不作声,眼神微微闪烁。
相思见他未言语,便继续缓缓道:“皇兄可还记得,皇姑出嫁前夜,您曾偷偷拿了父皇私库中的南海明珠,为皇姑添妆?那时您曾说,‘明珠不该被锁在匣子里,要镶在天下最自由的冠冕上。’可是如今,您为心上人准备的冠冕,却似乎成了囚笼。”
许安平眉头一挑,声音冷了几分:“你又怎知欢然不愿?”
相思轻轻一笑,眼中却带着一丝深意:“皇兄自幼最有主意,您常顶撞父皇让你多学夫子之言,而非你最爱的骑射,还曾在慎思堂大胆直率地说‘以爱为名的伤害,才是帝王最该避的恶疾’。可如今,您却将欢然绑在了那风筝上,飞得再高,也不过是陷入众矢之的的境地。”
相思见他没有说话,于是继续鼓起勇气说道:“驸马与臣妹成婚多年,虽未得子嗣,但他始终未曾让外人非议臣妹半句,成全得是镇国侯府与皇室两家的颜面。皇兄自然比臣妹更懂得情爱与权谋,这些道理,皇兄该是明白的。”
许安平的神情顿时微微变动,眼中闪过一抹复杂的情绪,似乎是愤怒,也似乎是痛苦。他紧握着手中的奏章,沉默片刻,最终轻轻地吐出几个字:“九妹也比从前懂事了。”
相思直视着他,眼中带着一丝忧虑和不舍:“皇兄,您如此重情,且如此深思,难道不该为大齐的未来与百姓着想吗?今日您为欢然所做的一切,似乎已超出了帝王应有的宽容与爱护。”她顿了顿,又缓缓说道:“这世界上,爱一个人并不等于用权势地位来加注枷锁。”
许安平静静地注视着相思,她跪着的影子被日光拉得细长,像一株被雪压弯的垂丝海棠。
“起来吧,你怀有身孕,别总跪着。”他喉间滚着沙哑的叹息。
相思轻轻起身,微微松了口气,长时间的紧绷终于得以放松。
许安平皱着眉,低头凝视着桌案上的奏折,忽然开口,语气中带着一丝无奈:“父皇选朕继位,终有一日会后悔的。”
相思垂下眼帘,沉默不语。
许安平忽然嗤笑一声,指节捏得玉扳指咯咯作响:“朕一向自诩勇猛无敌,曾披荆斩棘,所向披靡。可是如今,连燕州也丢了,最后只能像丧家之犬般狼狈逃回帝都。还有什么脸面去见父皇?”
她不敢看兄长猩红的眼角,铜漏声里,她终究轻声补了句:“会好的……”相思声音柔软,可不知为何,竟也带着颤巍巍的迟疑不定。
许安平苦笑一声,深吸了一口气,侧过脸去,眼神空洞而深远:“九妹,若有一日,朕身陷困境,念在兄妹一场,你帮我保住欢然。从前对不住你的事情下辈子再偿还吧。”
相思顿时愣住,抬眼看着他,似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皇兄怎能说出这种话?您可是天子……”
“天子也有命数。”许安平低头看着手腕上那串琉璃珠,手指轻轻拨弄,珠子在阳光下闪烁着微弱的光芒。片刻,他淡淡说道:“恐怕,这一切的命数,早已注定。”
他那一向倔强、狂傲的面容,在这一刻显得如此脆弱。
曾几何时,许安平如铁石般的心肠,如何会有如此低沉的自怜?
相思心中一阵阵的隐痛,想要开口安慰,却被他突然打断:“宁州那边消息传来,老叁的病情略有好转,几日后,朕打算重新召他回京。”他停顿了一下,目光柔和下来,望向相思:“你一直和他亲近,日后,常去看看他。”
相思微微一愣,点头应道:“我明白。”
许安平示意下人将一串精致的东珠项链取来,轻轻放在相思眼前:“这是朕做舅舅的一点心意,等他出生了,你一定带他来宫中,给朕看看。”
相思接过项链,微微低头,心中一阵温暖。这段时间,许安平虽被外界诟病,身陷风头浪尖,却依然能想着相思与那未出生的外甥,她心底不由生出一丝安慰,至少,他依旧未忘记亲情。
她柔声道:“我一定会的,皇兄。”
许安平一挥手,示意她可以离开,随后又低头开始处理那些繁杂的折子。
相思望着他的侧影。羊角宫灯在暮色里摇曳,将那道明黄身影映成斑驳的旧帛画。
外头都说圣上耽于男宠,可案头朱批的墨迹分明还洇着新痕。
她忽然惊觉,许安平鬓角竟已掺了银丝,像冬雪落在未及收割的麦田上。
她心中不禁微微松了一口气。
许安平或许心有悔意,虽迟,终究不算晚。而且,叁哥也即将归来,这样看来,许安平心中依然将手足亲情置于重要位置,没有愧对父皇的遗言。
不知是相思的劝导,抑或许是许安平自己终于意识到那决定的轻率,最终,他并没有真的如曾打算的那样,让欢然成为后宫之主。
那段时间,许安平仿佛幡然醒悟般,突然对朝政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变得异常专注。
朝堂上,群臣依旧小心翼翼,心中总有几分忐忑,生怕他的一时兴起,再度翻云覆雨,背后到底藏着什么惊天的阴谋,谁也无法猜测。
柳絮飞入寻常百姓家的时候,便已经到了建武四年的初春,正是帝都最美的时节,柳垂如烟,花开满园。
相思每天数着日子,沉浸在一种既喜悦又些许焦虑的情感之中。
周述的书信也总算传来,讲述他探望母亲的情况,以及南方大好河山的景色。他向来不善作画,便如她一般,文字成了他表情意的唯一方式。他在信中写道:
《南粤寄怀》
梅岭云横驿路遥,春深犹自护兰苕。
千峰雨润青螺髻,一水风扶碧玉腰。
久滞蛮乡成契阔,长依萱室慰劬劳。
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今宵别梦遥。
相思以为一切都是平安稳定得,宫墙内外只会越来越好,绝不会越来越糟。
宫人们私下传着,说圣上撤了夜宴的金器赏赐,改赐给国子监的学子。连掖庭荒废多年的织造坊都重新响起机杼声,那些积年的蛛网被春日晒成了飘散的游丝。
许安平最近的确开始勤政,但他对欢然的宠爱依旧如故,不曾有丝毫减弱。
最近更是传闻又在排几出新戏,声势浩大,特意从南方请来了一批戏曲艺人,个个都是名家,直接入宫觐见。
相思听到这些消息,心中不禁轻轻叹息。她倒不是为许安平那般宠爱而生气,而是为令仪感到无比惋惜与同情。她虽名正言顺坐上了皇贵妃之位,然而那位高高在上的贵妃,却几乎形同虚设,连个真正的笑容也难以从许安平那里得到。
叁月初的雨裹着杏花香,绵绵缠在嫩柳抽出的金线上。相思懒倚绿纱窗,看檐角筑巢的春燕衔来湿漉漉的草茎。周翎盘腿坐在缠枝莲纹绒毯上,捧着书卷的指节尚带着少年人特有的青白。“采采卷耳,不盈顷筐——”他忽然顿住,慌忙用袖子掩住个呵欠。
相思抿唇忍笑,银针在绣绷上勾出歪斜的并蒂莲。
腹中忽地一颤,那力道轻得好似锦鲤摆尾。
“翎儿快来,”她牵过他沁汗的手贴在微隆处,微笑着说,“小家伙在动。”
周翎也觉得新奇,目光中满是笑意。
然而,就在这时,外面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跌跌撞撞的脚步声。
欢然撞开雨帘的刹那,素白中衣浸透血色。他左肋分明折了,奔跑时能听见碎骨磨着皮肉的声响,可那具单薄身躯不知从何处爆发出垂死的力道,生生拖着盛宁和苏禾撞断湘妃竹帘,像极了断颈鹤鸟最后的挣扎。
翡翠珠子噼里啪啦滚落,混着他指缝间淌下的血,在相思绣鞋前汇成诡异的琥珀溪流。
“公主,求您快进宫去救陛下…”少年泪眼朦胧,喉间发出风箱般的喘息。
忽炸开惊雷,电光劈亮少年脖颈处狰狞的血痕。雨水混着血水在他下颌汇成细流,将他的声音冲得支离破碎。
(剧情走向会让很多人觉得难以接受,大家酌情观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