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道宁微微一惊,抬眼见着林清樾平淡无澜的眉眼,霎时明白了这是他的封口费。
果然,和这品德高尚的世家公子打上交道就是不同。
卖图册一事,书院里一共有两人察觉,一是只有一日之缘的舍友梁映。他眼睛毒,脾气差,身上时不时冒着一股光脚不怕穿鞋的戾气,偶尔威胁一趟,关道宁只能提心吊胆。
二便是那天夜里,正撞见他卖图册的公子林樾。
林樾非但没有检举他,还帮他遮掩,甚至隐匿剩下没卖完的所有图册。
关道宁虽然摸不清林樾的用意,可他知道他也不必摸清。
人有的时候还是活得糊涂一些,才长久。
只要有钱赚,有命花,其他闲事就该少管。
关道宁将玉佩悄悄收尽衣袖,把嘴巴阖得紧紧的,只留一个微笑便离开了。
果然还是和懂眼色,识时务的聪明人打交道方便。
林清樾关上门,又绕了回来在梁映的塌边坐下。一心公事公办地拧开瓷罐罐盖,舀出一块凝脂状的药膏。
“脱衣吧,我给你上药。”
梁映没马上应声,林清樾以为是太子殿下对着林樾这个身份戒心仍重,如此亲近过于冒犯。却没想到梁映循着她声音的方向,很是准确地捉住了她的小臂。
没猜出梁映想做什么的林清樾,默许着他顺着往上捏了捏,大手碰到她新缠的裹帘,像是突然长了眼睛一般,轻轻将缠得随意的裹帘解了开来。
一道旧伤加新伤,赫然出现在她的眼前。
“你先给自己上药。”
少年指尖尚冰冷,说着的话倒有暖意。
林清樾稀奇地望了过去。
“和你相比,只是小伤。”
“我生来不知疼痛,但我阿婆曾经和我说,有伤就会疼,若放任不管,疼久了就会烂,烂的多了人就会死。你这伤口反复,会烂的。”
林清樾微微一怔。
这话不像是从梁映嘴里说出来的。
他明明仗着不知疼痛,百无禁忌地做着危险的事……
但仔细一想,他又切切实实地活到了出现在林清樾的眼前。
这倒是奇怪。
林清樾重新认真地端详过少年。
少年的神色许是提到了阿婆,褪去了所有阴郁、世故,竟认真得纤尘不染。
噢,原来是有人已经从渺然尘世间抓住了他。
不像她。她当然也知道伤口反复会烂。
但不是有人告诉她的,是她一次一次在受伤中,在溃烂的痛苦中明白的。
所以,她学会的是尽可能的不去受伤,是照顾好自己,是永远给自己留一条后路。
她根本无法理解梁映这般,去拿出所有的勇气赌一个莫名的可能。
这论起来,她倒是比他差了点。
从没谁对她说过这种话呢。
掌心的伤口莫名泛起一阵细痒,林清樾抽回手,合拢起掌心。
清凉的药膏终究还是先抹到了林清樾的新伤之上,林清樾却涂得并不细致,匆匆将裹帘缠了回去。
随月色攀升,玄英斋的最后一间学舍落入一片宁静。
同样安静的还有山长的济善堂。
只是这安静之中透着的是无言以对的沉重。
“你是说,是你一人贿赂了马夫,让他下了药在饲料之中,引玄英斋的学子去选病马。”
“又是你独自一人,怕药剂量不够,又在缰绳之上装了牛毛针,刺马发狂。”
“还怕玄英斋即时脱身,你又换了特制的马镫。”
庄严抚着须髯,对着书案之上许徽拿来的一件件证物,最后确认一遍。
跪在堂中的弟子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跪伏下来。
“回山长,确实皆是学生所为,此间有违君子之道,学生愧疚难当,愿领其责。”
“咳,朱明斋怎么会出了你这般用心险恶的学子。”
堂侧两边站着四斋掌事教谕,以及学正郝北和许徽两人。
说话的正是朱明斋的掌事教谕杜元长。
邵安睨了一眼杜元长那副痛心疾首的模样,羽扇略提,待他翻过一个大白眼后才又重新拿下。
这厢杜元长又道,“但终究此子良心未泯,此次能够主动上报,也算是他真心悔改。逐出书院便是严惩了,往后仕途便看他自己造化吧。”
这
也算是给自斋学生求情了,离开书院或有许多名目,但若被庄严这样的大儒贴上无德的斥责,无论他读书再好,也再难登仕途。
邵安摇着羽扇在杜元长说话间,把案上划坏的马镫重新拿在手中盘玩。
直到山长沉吟,他忽然道。
“这马镫的构造我倒是瞧着眼熟。京都之中世家公子好打马球,不过花样百出,这样构造的马镫便被研究出来用来为难对手。不过到底是有钱人家的乐子,就连马镫也是用得上好的精铁铸造。”
庄严头疼地看向邵安。
“你又想说什么?”
邵安放下马镫,在跪着的学子身边绕了一圈。
“山长看他手上粗茧,还有这自己削的榆木簪,他虽在朱明斋,却不是什么家底丰厚的孩子,这般身世,别说马球了,许是来书院之前连马都不曾骑过。又怎会这些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