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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夕
    风瑟瑟。谁也不开口。
    还剩一些面曲。蓬断抓了全部撒入水中。
    白鲢四散惊逃,不贪这些食物。鱼影在蓬断脸上流窜。
    她愣愣地,捻一下指,像是想起还有礼节,方才鞠身:“大王。”
    赵钺却从她身旁过,走进葱茏居看官家的手书。女侍壅在阁楼上,进退两难。
    报平安,摇桔槔。
    两岸再无军客盘马。路上黄花铺水,山上芒过人腰。入塘的溪,只映出鹭鸶,一管笛搅得水鸟影破。
    由边镇逃回的百姓坐在船上,看着听着,将眼泪滴在舟畔,进而切齿地恨,恨那位西夏王子心生黑鬣,却更恨无用的主将。
    西天不落幕,他们便赤红了眼,身负黄沙,集众要闯潮国公府:不食地之恩,有失地之仇,京北的流民,自然不与杏林城人一般敬重国公。
    看到黄旄盖满杏林,恨又为另一思索代替。
    无家可归的天子民,不呼官人,改口官家,拜倒在禁围中,请严惩败将、坐家人。厢军去了几趟,换成三衙禁军执戈平乱。烟尘飞上天。
    “走吧。”
    尘埃落定。姜琳远远地看了一会儿,收起长笛,要驱车北行。
    “三官人有主意了?”随从身服亲王役色,神情却是向着姜琳的忧虑,“北众群情激奋,三官人当心。”
    姜琳谢过他的好意,却让车开入通衢。
    城人认得潮国公三子。然而流民纳罕,听到小孩说了一句“三官人”,这才恍然。于是单薄的车受利箭一般的怒,接了满篷投石。姜琳额际流血,请车夫直行至中昱坊。他的东西到了。
    国朝法,若某地遇荒乱,可由官劝私,募当地大户商贾,取本家的屯粮赈粜,谓之“劝分”。富者施饭数月,散粟计以斛石,过后得到爵秩和美名,一跃而望,支出便成分毫。
    何乐不为。
    潮国公府不乏名望和钱财,只因无可奈何的现实风雨飘摇。与姜琳做粮米生意的西来商客姚安已审得形势,当下便擅作主张,将米价抬至三倍,等待杏林奉若明珠的姜折霜,低一次头。
    姜琳准时到了,跨入门槛就称“某失敬”。修竹身段,服青,硗硗头玉,一堂惊艳。
    他流着血上前。姚安从客座上起身要迎,最终还是退了一步。
    “丰时贱,短时贵,况且京北战事未歇,恰好蜀阆又大量和籴……三官人明白的,唔。”
    昂贵的米价需要解释。
    姚安有些无措,余光见到身旁人又落一滴血,立刻噤声。
    “蜀阆大量和籴?”姜琳的微笑淡了,“一句不韪:蜀地也有战事?”
    “怎会,生户打闹,三官人智者多虑。”
    姜琳愈平静,姚安愈难平,仿佛主动提起战事是自己的不对。
    他稍稍忘记本意,嗫嚅:“那么,三官人看,这些米——”
    “某惶恐,太贵。”姜琳揩去眼角的血。
    姚安却像被抽了一掌,脸红透了。
    禁围上的天有绛色侵染。姜琳未愈合的伤口,与正红的日边色相映,不那么乍眼。
    姚安醒悟过来:“三官人要惠生民,还怕贵吗?如今杏林为禁,”他抬眼去看血一样的日边(皇帝左右),“三官人何不高谋?做一两件好事,得天子青眼,或许能救大官人性命。”
    “某怎敢借大王心意,去向官家讨功。”姜琳又笑了。
    姚安“啊呀”地咬了舌头,方知坊间所传是实:潮国公的儿子投入亲王帐下执辔,竟与大哥二哥对立。再看姜琳时,发现他用沾血的手,取一把米,两只清泓的眼睛,正凝神看。
    姜琳查过姚安带来的所有春稼,付了低于市价两分的钱,尽数买下,并以庄毅亲王的名义广施民众,不添贷,让流民称叹,让姚安有苦难言。
    北地民众因而念及大王镇京北的去日。
    等到禁军再来时,他们有话要说:谋太平需勇将,请用庄毅大王。
    无人敢进民言,揣度都谨慎。
    倒是爬上高岗的姚安复念又复念,生出乍现微光时的悸动。
    他和姜琳一起吹凉风。
    “三官人这次施饭,其实并未受命于大王,而是自作主张吧?”
    姜琳笑的时候,额伤看着轻了。
    洮水阴面来风。为杏林城赋名的红杏林应风作响,带泥咸,过花枝。碎红吹成团,纠缠不清。久滈后的树条更沉,在二人的俯瞰下低垂。
    姚安有很多牢骚狐疑,但见姜琳只是笑,便叹了一句:“望三官人……望折霜以诚相待。”
    几日相处下来,姚安已经了然,自己是金牛道(蜀道)上的行商,如何老练精明,也猜不透这位俊逸的京南地灵。姜琳叫他不用拘礼,他便欣受了,就与国公子以字相称。
    “自然,”姜琳劝姚安宽心,在天子驻跸处,看大王将好事做到底,“同辈相识,某怎敢不诚。”
    以诚相待的人,袖里有中昱坊的两张契。
    流民瓢分粥饭,姜琳也在同一天撤了两座颜铺的布幌。邻居询问时,姜琳为难地说:“颜铺再好,经纪人自身才劣,也无法维持长久。”众商都说三官人谦逊,私下偷偷打听,却是徒劳。只因姜径直将铺值交付姚安,用来籴粮。为城人瞩目的玩乐消遣处,并无他的痕迹。
    两人在高岗上筹算。
    远商获利毫厘,变得十分可怜。
    “既是大王施恩,某心悦诚服,再计较得失,就有忝为官家子民了。”算完,姚安去看西方。红杏林在眼界外,渐渐为身边人遮挡。
    姜琳淡眉峰,褰衣扶袖,高华如云彩。
    几日里,姚安无法找到姜琳的懈处,就去注意他的用度;但他深居简出,用度极俭省,便随他会客;逐利如逐水的商贾,不讳国公府的变故,穷尽方法好顾营生,与他各取所需,竟造出禁围中最和睦处……姚安迫不得已,开始相信姜琳清澈,不会用庄毅亲王的名义压价。
    但西来商客仍然心存不平——譬如脚下高岗不是五云陵岗,世尘中又怎能遇见凌霄真仙。
    于是姚安心烦意乱,口中念着“以诚相待”,将目光三投入红杏林。
    这次,他却看到一匹赭汗脱出花枝,昂然不络,朝天打响鼻。
    “好龙种!”
    马好,用具也考究。鞍鞯颊带尽饰银,额勒红蓝成缕,鲜妍美丽。
    见到主人,它环跑几周,发出一声嘶鸣。
    姚安像通了窍。
    他托起手打趣:“以为折霜无所好,原来爱马。一匹宝驹做银人打扮,可见倾重。”
    半天不闻回应。
    姚安多看一眼,却被吓着,以为自己侃得不合时宜,忙道歉:“多嘴了,三官人尽随心意便是。”
    原来姜琳正发愣。眼里含了黑瞳仁,红林猗猗的影,还有那匹海上列国而来、未及取名的马。
    夜里,姜琳去掉所有马具,放马出府门。
    府人惊异,以为三官人受袭,得了刺激:“何故呢?”
    “裘马(富贵)不能留。”姜琳却在玩笑。
    他解下外披的长袍,覆在马背上,拍着它的颈,示意其跑远一些。
    马不停蹄,沿洮水去向飞驰。岸上岁星守地,一座小楼灯火阑珊,让它以为有了新的宿地。
    女侍们正在葱茏居下踯躅,不知该不该送些茶伴上楼。烈马就这样突兀地闯进来,前蹄扬过低杪。嘶鸣与惊叫声。
    蓬断挑帘看了一眼。
    她并不能认出是谁家走了马,但装作在意,让手边有些事情,好过与赵钺静静地对坐。
    女侍为二人倒的茶凉了。天青瓷养两汪倒影,一边是云霞软,一边却是金甲辉,入水仍旧棱棱。蓬断放下帘,又垂目去看别处。夜风顶起帘上的合欢。
    赵钺饮过,身上有酒气。蓬断猜到他从何处饮,因而不好询问他的来意。
    谯楼遥遥地报时。蓬断终于开口:“大王夜莅,请恕招待不周……”
    不服管教的马在楼前顿蹄。蹄声迭鼓一般,催得蓬断压下嗓。赵钺放了茗碗,靠前一些。或许只想听清。然而蓬断立刻后撤,被捉了腕拖回去。
    一人因这突生的变故,想起所有滂淫,又惊又恶,乃至自恼;一人却因粉袖氛氲,忘记所有浊事,由黄金甲引出的恨与失落,都散尽了。
    “官家久居杏林,何不相见?”亲王的话里没有揶揄。
    “如大王与鹿邑郡王意,娼妇不入明光里。”
    谢咎山墅的天仍然悬在头顶。蓬断胆大一回,在赌气,眼里涌出泪来。朦胧中,她看到扣在腕上的手松了一下,随即收紧,筋络一根一根地立着,触目惊心。
    赵钺面上从来冷静,蓬断难以想象他五陵恣意时是何种风姿。
    曾经夜夜爱欲,她不看他的脸,别过头看帷上细绣的鹈鹕,只看羽尖的艳色。
    力竭的后半夜,她勉强支起身体,才敢看赵钺,看他曾与自己碾合的唇,也是艳丽的,呼吸间或弛或张,方显出青春男子的思虑、敏感与生气。
    但赵钺总是适时清醒,月色霍霍,在他眼里成了水色。蓬断便移开目光。心也冷得快。
    今夜他带了酒气,无缘故地到访,行径轻薄,早已让蓬断生出戒备。
    然而当他提起她的腕,终于要展现一些野蛮时,蓬断却如幼时听雷,心恶,但不害怕:面前的人比她更彷徨,一身黄金甲,不知要御何敌,情势轰轰烈烈,绝非格高。
    “大王。”她唤他来拒绝。
    金甲悭付春意,撞出连串响。赵钺似乎觉察到失态,适时地收手了。
    北风吹帘幕,漏出女侍在楼前美赞名骑的声音,是禁围中难得的好光景:“前代白马篇以‘白马饰金羁,连翩西北驰’为最,不如叫它‘连翩’?”
    “这匹马若上战场,还能连翩不怯,那时再以陈王*华彩为名吧……”
    “咿!噤声!大王还在楼上。”
    蓬断听了心惊,忙去拂弄帘幕:“她们,她们并无失敬之意。”
    赵钺恍若未闻,只将彻凉的茶灌入腹中。
    蓬断怔怔地看着他,知世上不分善恶,都会落魄。
    城中闻,庄毅大王散私财广济流民,又授意鹿邑郡王清剿夏人,以绝内患。
    此举虽让战败阴云下的寓居百姓感激涕零,却也压住了官家的华盖。城中小儿背靠书会才人的布衫,将话编得很直白:“伯仲共驱车,车覆道路中,兄逐覆车粟,弟护项领功。”据说官家在赵钺赴宴时,要弟子献唱此曲,同时大开门窗,放远处的市井嘈嘈。常清拾因此声乐和谐,却没有一下檐铃响。
    尽是听闻……蓬断想。
    她与赵钺坐到侵晨时候,说的话仅在即夕的天色星月间周转。女侍们都睡了。无拘束的马驻在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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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曹植(陈王)《白马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