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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节
    “我父亲总考上了吧。”谭振兴又问。谭盛礼如果考不过简直天理难容。
    这个问题衙役能回答,“谭老爷是案首。”
    谭振兴舒了口气,扬唇笑得开怀,回眸朝谭振学他们道,“父亲是案首。”比刘明章厉害多了。
    “刘家人真没考上?”谭振兴快抑制不住脸上得意的笑了。
    谭振学看不下去了,上前冲衙役拱手,“刘家乃桐梓县同乡,大哥询问两句并无他意。”幸灾乐祸非君子所为,谭振兴此举传到谭盛礼耳朵里,恐怕又得端着他视若珍宝的木棍跪半个时辰。
    衙役眨了眨眼,完全没听明白兄弟两的意思,不过看谭振学谈吐不凡,礼貌道,“你是谭振学公子?”
    谭振学点头,“是。”
    “公子甲科第二名。”
    谭振学愣住,旁边的谭振兴惊呼,“哇哦,甲科第二名,二弟,你也就只比父亲差呢。”谭振兴喜不自禁,掏出兜里刚卖柴得来的钱,捡了六个给衙役,“劳烦你辛苦跑一趟,拿着买酒喝吧。”
    衙役:“......”
    衙役低头,看了看手里暖和的铜板,谭家这位大公子,真真是个妙人...
    “请问...”谭生隐上前,报了自己名字,询问自己情况,得知他也姓谭,衙役后悔太过莽撞,应该把红榜看完再来的,他拱手道,“我只看到谭老爷和谭公子名字就来了,后边没有过多留意,诸位等等,我去去就来。”
    说着,衙役撒腿就朝衙门方向跑,那儿人声鼎沸人满为患,纵使他是衙役也挤不进去了,好在谭家今年太过高调,不用他亲眼看,从旁人嘴里就听来了谭家众人成绩,谭家父子同侄子都过了,连住在谭家的老童生都冲到了甲科前十。
    听到这个消息,衙役嗖的往谭家跑。
    巷子口,再次碰到了谭振兴他们,几人在那儿和两个读书人说话,衙役欢喜地跑过去,刚喊了声谭公子,就看谭振兴鼓着眼,摊手伸到跟前,衙役不懂,只听他说,“还我的铜板。”
    衙役:“......”
    后边谭振学等人捂脸想走人,太丢脸了,世上怎么会有谭振兴这么混的人,拿出去的钱竟有脸开口拿回来。
    谭老爷给的钱多,衙役因未能报完谭家众人情况而心里过意不去,掏出带着他体温的铜板轻轻搁在谭振兴手上,然后就看谭振兴把铜板递给旁边两个读书人,“谢谢你们专程过来告诉我们结果,拿着买酒喝吧。”
    两人:“......”
    “谭公子客气了。”其中皮肤白的读书人推辞,他们来是有意和谭家人交好做朋友的,谈钱多伤情分。
    谭盛礼固执地把钱塞进他们手里,“你们该得的。”
    两人:“......”这谭大公子还真是正直良善得很。
    得知自己进了甲科前十,谭振兴心扑通扑通跳个不停,伸手按住,无意拂过破洞透风的衣衫,他神色微僵,慢慢地垂下手,朝两人拱手,“家父还等着我们回家抄书,就先告辞了。”
    话完,慢条斯理的转身,脚步优雅从容,两人看他处变不惊,稳重非常,内心十分佩服,他们两人也考上了,衙役来客栈报喜时,他们高兴地热泪盈眶,甚至跪地给老天爷磕了三个响头,想想自己,再看看从容不怕整理衣衫往家去的谭振兴,两人自愧不如。
    谭家底蕴深厚,纵使沦于耕读世家也非普通人能比,哪怕再过几十年,他们也学不来谭家人的高贵从容与镇定。
    便是衙役心里都这么想的,谭家人举手投足自有份气度,这份气度...衙役形容不出来,就觉得谭振兴很了不起,得知父亲兄弟考上秀才欢喜异常,而知道自己排名后却冷静自持,这份气度,请问谁有啊......
    在场的恐怕也就朝夕相处的谭振学他们明白谭振兴心情,没看到他双手抠着漏风的衣衫吗,定是觉得衣衫破烂没脸见人。
    果不其然,不等他们进门,院里就传来谭振兴独有的哭声,“呜呜呜,呜呜呜,我是秀才了....呜呜呜,我穿成这样是不是很丢脸啊....”
    他们摇摇头,进院子后赶紧关上了门。
    而屋檐下,抱着谭盛礼哭得肝肠寸断的谭振兴没有消停的意思,“父亲啊,儿子给你丢脸了啊。”
    好好的心情被谭振兴消贻殆尽,谭盛礼缓缓吐出口气,缓缓深吸口气,反复片刻,弯腰扶起谭振兴,语气柔和道,“不丢脸。”
    不以己衣帛便觉高,不以己衣陋则觉低,人者,以德行品学论之,这个道理,谭盛礼以前未亲口说过,也是看谭振兴哭得不忍直视,他觉得有必要说两句,说完就看谭振兴仰起头,打了个哭嗝,泪流满面地问他道,“那我下次放榜能穿件好点的衣衫吗?”
    谭佩玉持家,给他们备了见客应酬的衣衫,他到现在还没穿过呢。
    谭盛礼:“......”白说了。就这蹭鼻子上脸的德行,不能给他好脸色,谭盛礼抽回手,瞬间冷脸,见状,谭振兴又老实了,“父亲说的是,儿子记住了。”
    说完,又打了个哭嗝。
    见谭振兴哭尽兴了,边上呆若木鸡的赵铁生慢慢回过神来,他难以置信地开口,“大公子,我真的甲科前十吗?”尽管谭盛礼和他说过,他心里并无底气,刚刚谭振兴冲进门痛哭流涕说得口齿不清,他生怕自己耳聋听错了,这会看谭振兴平静少许,不由自主又问了遍。
    谭振兴擦了擦脸上的泪,“是啊,我们都甲科前十,生隐弟稍微差点。”
    以前考试,谭振兴都不如谭生隐,这次猝不及防地超过了谭生隐,心里觉得不太踏实,问谭盛礼,“父亲,你说我们会不会被骗了啊。”
    谭盛礼:“......”和谭振兴说话费劲,谭盛礼不想多聊,摆手,“回房做自己的事儿去。”
    无论结果如何,该读的书还得继续往下读。
    排名不好谭生隐并不气馁,谭振兴他们牙牙学语就启蒙学习,他晚了几年,结果不如他们无可厚非,于他而言,考上就算不错了,排名没有那么重要,况且他还小,在年纪尚来看比谭振兴有潜力,故而,他并未觉得沮丧。
    谭盛礼睨了谭振兴眼,安慰谭生隐,“能考上秀才就说明努力没有白费,你父亲会以你为荣的。”
    谭生隐点头,随即双膝跪地,重重朝谭盛礼磕了三个响头,“谢辰清叔教诲。”没有谭盛礼,他府试这关就卡住了,哪儿有本事考上秀才。
    “你这孩子,和我客气作甚...”谭盛礼扶起他,替他掸了掸膝盖的灰,“不羞不恼,不骄不躁,继续读罢...”
    谭生隐老成持重,他日定有番作为的。
    谭生隐重重答了声“是”。
    又朝赵铁生作揖,“铁生叔回家能帮我捎份信给我爹娘不。”
    赵铁生沉浸在谭振兴的话里,心绪无法平静,甲科前十为廪生,每月有银钱有大米,他们家真的不用穷了,也有钱给儿子娶媳妇了,担心自己在做梦,他伸手掐了下自己大腿,感觉到疼才松开,见谭生隐望着自己,他回过神,连着说了三声好。
    看他激动得情难自遗,谭生隐由衷为他高兴,说了几句道喜的话,这才去书房抄书了。他住在谭家,衣食住行皆没掏钱,读的书也是谭盛礼买的,谭盛礼说他吃得少,靠砍柴抄书挣的钱足以抵他的开销,他却知道远远不够的,谭盛礼待他的好,他这辈子都还不请。
    看他眼角荧光闪动,谭振学拍他肩,“父亲常说谭家族里人才凋零,你肯跟在他身边,他心里甚是欢喜,往后用功读书就是对他最好的报答。”
    谭盛礼胸襟广阔,眼界非常人所能及,尽管谭盛礼嘴上不说,谭振学却感觉得到,父亲和他们是不同的。
    “嗯。”谭生隐抿唇笑了笑,回眸看谭盛礼,他站在屋檐下,风拂过他温润的面庞,无悲无喜,无哀无怨,突然让他想起了圣人石像,任它风吹日晒,任它电闪雷鸣,任它顶礼膜拜,永远那副温温和和的模样,他轻叹道,“走吧,我还剩下几页就抄完了。”
    以前他们抄书是为挣钱,这几日抄的书多是给赵铁生带回村的,惠明村交通不便,想买本好书要到府城,来回耽误事,谭盛礼就让他们多抄些和科举有关的书送给赵铁生,往后学堂启蒙,赵铁生先教他们背,等学生们会写字后就慢慢抄,既能巩固文章,又能省买书的钱。
    谭盛礼考虑长远,赵铁生不过说回村办学堂,他已为赵铁生想了很多。
    世间能遇到如此抱诚守真云行雨施生之人,是学生们的福气。
    屋檐下,赵铁生搓着手,来回踱步,尤为焦躁不安,半晌仍不见平静,他担忧地问谭盛礼,“谭老爷,你说外人不会看错名字了吧?”盼了几十年的秀才,突然间梦想成真了,没有想象中的激动,反而觉得不太真实。
    “应该没有差错,你要不放心,再去瞧瞧吧。”谭盛礼看他魂不守舍的,多年愿望如愿以偿难免患得患失,唯有亲眼看到才能冷静下来,他看到很多两甲进士入翰林也露出这种自我怀疑的神情来,他道,“赵兄再去看看吧。”
    看过方能心安。
    赵铁生点头,急切地往外边走,走到门口想起自己失了礼数,转身朝谭盛礼拱手,“我去去就回。”
    谭盛礼颔首,继续回屋给大丫头捯饬她的矮凳子去了。
    街上正是热闹,赵铁生碰到很多人,有考上仰天大笑的,有落榜消极沉郁的,有心灰意冷欲放弃科举的,也有发誓后年再战的,赵铁生不知道自己属于哪类人,约莫看他六神无主,好些人过来打招呼,问他姓什么,何县人,赵铁生有问必答。
    “原来是桐梓县的赵秀才,你甲科前十呢。”廪生啊,坐在家就不愁吃穿,谁不羡慕。
    赵铁生笑笑,纵有无数人和他说,他仍固执的守着。
    太阳升高,红榜前的人们终于散了,就剩下几个落榜后悲痛欲绝无脸见人的考生蹲在角落里低低抽泣,赵铁生慢慢走到最前,仰头便看到自己的名字清晰地落在红榜上,他举起手指,顺着谭盛礼的名字挨个挨个往下数,确实在甲科前十名里头,他伸向自己名字,食指摩挲着自己写过无数回的三个字,从没哪次写得这般好看过。
    这一刻,他真的相信自己确确实实考上秀才了。
    他说不上来心里的感受,静静仰了会儿,直至阳光照得他眼睛睁不开才慢慢垂下了头,走向旁边呜咽的书生,“我考上了。”
    太想找人说说话了,他盘腿坐在地上,拍了拍书生的肩,书生缓缓抬头,露出双哭红的眼,赵铁生轻轻撩起头上黑发,里边有银丝闪闪,“几十年了,我终于考上了。”
    那人看到黑发里藏的白发,呜咽变成了啜泣,最后嚎哭不止......
    赵铁生有些不知所措,他本意是找人感慨几句,却不想对方会错了意,他心生愧疚,真诚地向其赔罪...
    这天晌午,突然看饭桌上少了人,谭振兴左右张望,又挨个数了数,最后断定,“父亲,赵叔是不是太高兴自己下馆子去了啊。”
    真不厚道,虽然他最近吃得多,也不该不请他们啊。
    谭盛礼抬眸,静看他两眼,谭振兴顿时噤若寒蝉。食不言寝不语,谭盛礼不爱吃饭时唧唧歪歪聊天,谭振兴拍拍自己的嘴,差点又犯错了。
    吃过午饭,仍不见赵铁生回来,谭振学担心他出事,问谭盛礼要不要出门找找,语声刚落,就见赵铁生拖着沉重的脚步回来,叹气道,“人老了,竟和年轻人找不着话题聊了。”
    刚回屋准备换衣服的谭振兴听到这话探出头,“赵叔,你在含沙射影讽刺我吗?”
    家里除了谭盛礼就他和赵铁生聊得最多,赵铁生在暗示他年纪大?
    难怪谭盛礼要他们戒骄戒躁,心要飘起来,就是赵铁生这个德行,他决定引以为戒,关上窗户不再看理会外边发生的事。
    换下衣服,丢给汪氏要她好好缝补,汪氏正在看谭佩玉给她的食谱,食谱记载了谭振兴最爱吃的糕点做法,她能认的字不多,看得很费劲,猛地看谭振兴丢来件衣服,她纳闷,“你不是要我学厨艺吗?”
    “厨艺先搁着,先把针线活学好。”针线活关乎着他在外人面前的体面,必须先学。
    汪氏针线活勉强凑活,缝补衣衫鞋袜不是问题,要她缝精致细腻则不行,汪氏反复检查了遍这件衣服,“相公不是说能穿吗?”
    “能穿不代表着好看啊。”他要的效果是好看,能彰显他谭家长子的气质,汪氏不再多说,抱着衣服就去找谭佩玉了,谭佩玉性格好,招人喜欢,和邻里几个姑娘走得近,能不能找到人教她针线,还得请谭佩玉去问问。
    不能不承认,汪氏围着自己转的态度很让谭振兴满意,他嫌汪氏煮的饭菜不好,要汪氏去学她就去,要汪氏去学针线活她也去,如果父亲对自己有汪氏对自己一半好......
    “振兴...”熟悉的低沉声打断了谭振兴想象,他忙从床上坐起,大声应道,“是,父亲。”
    “去堂屋跪着。”
    谭振兴:“......”
    谭盛礼觉得谭振兴的毛病就是给惯的,没人依着他照样过得好好的,哪儿来的少爷脾性。
    “父亲,要举木棍吗?”谭振兴起身,幽幽看了眼被他用布料缠住悬在墙上的木棍,甚是纠结。
    “你若喜欢就举着吧。”谭盛礼扶额,不和他多言,而是问赵铁生是否遇到什么事......问到中途,就看谭振兴双手抱着他那根圆溜溜的木棍,爱不释手地往堂屋走。
    谭盛礼:“......”
    谭家有子如此,怎会不没落!
    “哎...”他长叹了声,与赵铁生道,“赵兄去屋里说话吧。”
    看到谭振兴他就脑袋疼,他记得幼帝顽劣都不曾让他如此头疼过,谭振兴真真是好本事。
    “我无事,看众多年轻人落榜心生感慨罢了,谭老爷,院试成绩已出,我寻思着明日就回去了...”他在谭家叨扰多时,没理由待着不走,过两日有学子宴,到时再走传到几个学政大人耳朵里难免认为自己心高气傲不给他们面子,明日走最好。
    谭盛礼问,“你不想去学子宴看看吗?”
    赵铁生摇头,“不了,我妻儿在家里等着,早点回去也能安她们的心。”刘明章休妻对读书人造成不好的影响,他出门前还有人借机打趣,哪怕妻子不曾放在心上,但他多在城里待一日,村里的闲言碎语就更多。
    谭盛礼想了想,“成,我待会让振业出去问问有没有去安乐镇的马车,你随他们一块吧。”
    赵铁生忙摆手,“不用不用,我已经给你们添了诸多麻烦,哪能再麻烦你们。”
    “同村人又何必介怀,等着吧,我让振业去问问。”
    谭盛礼直觉赵铁生出门遇到了事,他不多说自己也不便多问,叫来谭振业,要他去客栈打听回安乐镇的马车。
    赵铁生苦读多年才有今日,别路上出个意外,什么努力都白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