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话,你我相称,不提官职,显然就是以亲戚的身份在说话。
此时身边没有什么人,只有一群内卫和书记官参谋官在十步开外等候命,所以林文远也是以家人的身份,闲话家常。
离的近一些的,只有李灼然和王云峰两人,不过这两人是比普通将领更亲近的多的心腹,其实是爪牙,林文远有什么话,也不必避开这两人。
“是啊……”
张守仁声音也是有点低落。
哪怕是两个灵魂,两世为人,有妻子和儿子都是头一回,不管是多么坚强的铁血男儿,心里都会有一个柔软的地方,藏着自己的妻儿。
他在河南受到的刺激很深,有时候也是因为会想起自己的妻儿……一晃六七个月,虽然和云娘是书信往还不断,但字纸传情,岂能如当面的一个微笑,一句无意义的低语呢喃?差的太远,太远了……
他的长子,现在尚未取名,自己这个父亲其实也是很失职的了……
“还有麻烦呢……”
“什么?”
林文远似笑非笑,斜睨他一眼,道:“还有我们陈兵备,前一阵告病,要回江南去,大人为荣成伯大将军后,他的病就是突然快好了,大人为山东镇台和太保之后,保举他为登莱巡抚,陈大人虽然上疏推辞,不过其志并不坚,现在看来,只不过就是要一个面子……这个面子,就看你给不给了……”
“呃,这个这个……”
提起这个话题来,张守仁可是太狼狈了。从去岁出征时起,他算是暂时把一个大心病给甩了下来,虽然有点鬼鬼祟祟的,好歹无损于他的威严。但这件事就是一个地雷,迟早有踩响的一天,果然,这一天还是来了。
陈兵备的事情不算什么,这巡抚他愿干可以,不愿干,以张守仁现在的声威和人脉,举荐他到异地为官是很轻松的事情……崇祯忌惮他是一回事,朝野承认他的影响力和势力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但陈家三小姐的事情就麻烦大了……人家是正经的世家小姐,在他有危急的关头,不惜自毁名誉跑到他的身边,不管他怎么样,女孩子的清誉已经是毁了,不跟他,就只能削了头发光姑子去,这年头就算当侍妾都不够资格了。不过要是他腆着脸,就这么把陈三小姐纳为妾侍,在出征之前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漫说陈兵备宁愿把这女儿给送到尼庵去也丢不起这个人,就算张守仁自己也是于心难忍……在这个年代,妾侍毫无地位可言,一般是大家族买来用来生儿育女的工具,如影视里那样妾侍和大房着干的事情是根本不可能发生的事,而且一个家里容忍妾侍对大房不敬的话,传扬出去也是十分丢脸的事情,身为大房,有权把丈夫的妾侍变卖,送人,或是直接仗杀都可以,只要有理由,随便怎么干都成。
所以只要是稍有一点办法的人家,绝不会把女儿送去当妾,给人当妾的也很少是家世对等,位至公卿的娶的是平民百姓的女儿为妾侍,士绅则娶寒家,普通的百姓人家就只能娶有疾病或是贫无立立锥之地的那种了……
张守仁和陈兵备官职上其实是不对等的,不是他大,而是兵备道更大,只是时值末世,武人渐渐冒头,而且张守仁不是普通的副总兵,是握有兵权和财权的强藩首领,就算如此,一旦陈家同意此事,也是丢了八辈子的人,绝无同意之可能。
现在自是大有不同,张守仁已经是太保,伯爵,虽然以陈家的家世仍然不必送女儿为妾侍,但也不是绝对不可接受了……
不过林家会怎么想,云娘又会怎么想呢……
“我可没有什么想法。”仿佛听到张守仁的心声,林文远瞪他一眼,然后轻笑道:“自己惹的麻烦,自己解决,总不能叫我这个大舅子去帮你操持这样的事……大将军,这个忙属下是帮不上喽。”
“这个时候了,你还拿我耍笑不成……”张守仁也是难得有臊眉搭眼的时候,他有点畏惧回浮山,也是因着此事。但同时也是思念云娘和儿子,恨不得飞过去,这种矛盾的心理,使他难过极了。
“云娘肯定不会说什么,但心底是怎么想,难说的很。”
林文远看他认真,便是笑道:“到底你们是少年夫妻,她心底恐怕有点不欢喜。不过你纳妾也是必然之事,云娘会想通的。”
张守仁默然不语,林文远说的其实是大多数人的想法,也是当时的人之常情……谁能不纳妾呢?据张守仁所说,那些卖肉的和早晨推小车卖菜的农民都可能有一房妾侍,两个老婆一起操持家务,只要养活的起,男子还是愿意多妻多福,不要以为纳妾只是有钱人的特权,这个年头,就算普通人有两三房妾侍都是很平常的……
不过浮山现在纳妾的军官还是一个也没有,原因也很简单,两三年前大家还是穷的连老婆也讨不起的穷军汉,现在刚刚脱贫致富,老婆是刚娶到手,人都是感情动物,夫妻之间正相得的时候,热辣辣的突然你多带一个女人回家,不要说老婆的想法是怎样,就连自己这一关也难过。
“唉,我真是……”
一想到这里,张守仁就一个头两个大,一时之间,委实不知道如何是好了。
“你回家之后,多哄哄云娘便是。”林文远反而有些开心,笑着道:“寒家是军户人家,真没想到能有一个官宦人家的小姐当舍妹的姐妹,这其实是件荣耀的事啊……”
张守仁瞪他一眼,低声道:“若是云娘没生了嫡长子,怕你也开心不起来吧。”
象陈家小姐这样的进门的,可能用平妻别妻的形式,不是纯粹的妾侍,有一定的人身和法律上的凭借依靠,若是云娘现在无子,陈小姐又生了长子,那林家可就真的乐不起来了。
“嘿嘿,反正不管怎么说,云娘已经有子,不过独木不成林,太保大人,你要努力才是啊。”
“为这种事努力,老子是十分乐意的……”
这样类似友朋的谈话叫张守仁十分开主,正当他笑的合不拢嘴的时候,林文远却又射了他一支冷箭,但听他继续悠然笑道:“军情处这阵子正在查察济南宗室……听说太保在济南城中,还有一个红颜知已啊……”
“这……你……”
太保大人顿时就是狼狈不堪,一时间简直不知道如何作答是好。
“唉,大人,这个宗室女是真的不能沾染,朝廷不会允准的……”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
张守仁狼狈之余,也是有点愠怒,军情处的手伸的太长了,但是他知道也怪不得林文远,盘查宗室的动向,这是军情处的任务,朱恩赏兄妹和他的关系十分亲近,被查也是理所应当之事。
他的脑海中也是浮现出一个娇俏可爱的身影,比起温柔娴慧的云娘,大家闺秀的陈盼儿,身为宗室娇女自有一种普通女子没有的直爽劲儿,这种脾气秉性,与后世的女子颇有几分相似之处,令张守仁和她相处起来时,少了几分这个时代的拘泥,多了几分爽直舒服,这也是他无形之中在心里接纳她的一个十分重要的理由,至于爱习武,秉性还算良善,这些只是次要的东西了。
不过再怎么要紧,宗室女子是不可能被他纳为妾待,平妻也是绝无可能……张守仁叹一口气,意兴阑珊的道:“你们不要盯着他们兄妹了,宗室之中,他们还算是不坏的人,不事生产,只凭祖业,没有干那些黑活,没捞黑钱,若不然,我也瞧不上他们……”
“是,属下明白。”
事实上朱恩赏还屡次劝德王赈济贫民,竖立良好的名声,同时优待士子,关闭税卡和商行,把强占的土地还回去……当然这样的劝告是毫无结果的,不仅是德王,衡王和鲁王,谁不是这样捞钱的?
明末亲藩宗室,名声是比任何人都坏,农民军攻破城池之后,第一件事就是杀王,每次杀王之后,都能使全城百姓欢呼雀跃,兴高采烈。
象张献忠破成都之前,蜀王因为太遭人恨,百姓听说张献忠过来,都是兴高采烈的道:“一群猪,屠夫来了!”
张献忠破城之后,蜀王全族被杀,蜀地百姓却都是欢呼鼓舞……蜀王之中其实还有贤者,但当时的情形就是如此,没有例外。
山东的三个亲王,还有多家郡王府,镇国将军,奉国将军,中尉,各家宗室都要吃饭,如果朝廷发齐他们的俸禄倒也罢了,但这明显是不可能的事,无奈之下,宗室只能凭手中的权柄捞钱,不是造反的话根本无人制约,时间长了,当然就是无恶不作,十分遭人痛恨。
象朱恩赏这样的宗室,确实是异类了。
“今天你拼了命的拿我打趣啊……”
转眼之间,张守仁也是明白过来,林文远确实是一直在拿他打趣,再看看左右李灼然和王云峰都是神色怪异,他也唯有摇头苦笑了。
不过经这么一打岔,他的心境确实好了许多,当下转过身去,但见运河如同一条玉带,蜿蜒直通南北,阳光喷薄着将热能洒向大地,站在这样的地方,目视如此情形,心胸之中,一股豪情渐渐升起……他,确实已经到了可以衡量天下的地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