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氏给儿子炖了雪梨枇杷盅,见蒋云回来了,连忙又盛了一碗,端到他手边:“老爷也用些吧,这天气干燥,老爷又日日忙得这样,昨儿晚上还听老爷咳了两声。真是,叫人怎么放心得下?”
蒋云应了一声,吩咐下人把儿子带下去睡,一边把柳氏搂了过来:“这几天也是辛苦你了,老的小的都要你照看着些。”
“老爷言重了,这本就是我该做的,”柳氏轻轻推了他一下没推开,便微微低下了头:“其实几个孩子也都大了,有自己的想法了,我也管不着他们的。”
“嗯?大点的,明瑾和明珠也才十四,能大到哪儿去,还要看着点的,”蒋云心不在焉地说了两句。
柳氏本想借着这话头把蒋明珠戏耍她的事说出来,细想之下,却又怕蒋云怪她跟小孩子计较,搬弄是非,惹老太太不悦,话到嘴边到底还是咽了回去,念头一转,低眉道:“老爷...有些话,老爷可能怪我不懂事,可我放在心里当真是难受......”
蒋云奇了:“瞧你,有话就说吧,和我还说这些虚的做什么?”
“前天咱们志飞闹着不肯去族学,我问他原因,他说,学堂里有人说他是见不得人的妾室生的,”柳氏抹了抹眼角:“他小孩儿心性,问我为什么,老爷,您说我这...可怎么和他说呢。”
蒋云沉默了,只一手拍了拍她的肩膀。柳氏见状,立时落下泪来,自责道:“左右当初是我自己什么都不管,只想跟着老爷,就算该有报应,落在我身上也就罢了,可如今受罪的是咱们儿子,他从小就没受过这种委屈,我......”
“你放心吧,我答应你的事,总会办的。”蒋云表了态:“等宋芝的事过去了,就请族里长辈做主,把明瑜和明珠的名字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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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云如今三十有五,膝下四个孩子,就蒋志飞这么一个儿子,平日里虽说管束得厉害,恼起来也会打骂几句,但心里着实对这个儿子宝贝得很,再者对柳氏也是怜爱非常。估摸着宋芝死后,他儿子宋清还不到二十岁,宋薇和蒋明珠不过是两个妇道人家,病的病,小的小,绝不敢有什么意见。
他这里计划得头头是道,第二天便把蒋明珠叫到了书房。
蒋明珠平素沉默乖巧,极少会被他专程叫去训话,进他书房还是第一次。
蒋云以文人雅客自居,喜爱书画,一进书房就是一阵纸墨香,聂玄随着蒋明珠的动作四处看了看,倒还真是看到了几幅不错的真迹。
蒋云跟蒋明珠独处得少,对她的了解远不如对蒋明瑾和蒋明瑜姐妹俩的,想着一会儿要说的话还是挺为难人的,一时就有些不尴不尬的,问了几句宋薇的身体情况。
蒋明珠眼观鼻鼻观心,蒋云问一句她就规规矩矩地答一句,半点都不多话。
蒋云顿了顿,终于还是把话题转到改名字上,蒋明珠依旧文文静静,沉默了一会儿,才小声道:“我的名字是父亲和舅舅商议着取的,如今舅舅故去,父亲想改,女儿不敢有违。”
“好,好,”蒋云大大地松了口气,高兴道:“爹就知道,你是个懂事的孩子。”
蒋明珠苦笑:“只是我娘现在还病着,这件事,能不能等娘身体好些再办?”
“当然,”她既然松口答应了,蒋云自然也退了一步,何况现在宋芝的事正得皇帝关注,他也不想在这个时候改,便做了个顺水人情:“等年底敬宗祠的时候我再与族里长辈说,正式给你们改过来。”
蒋明珠点了点头,暗暗咬了牙,平平都是亲生女儿,做父亲的,竟可以偏心成这样。
既然如此,也就别怪她不顾及他的名声了。
☆、第六章 沈家兄妹
第六章沈家兄妹
朝廷为了嘉平关一事该由谁负起责任推诿扯皮了不少时日,对宋芝的追封和嘉奖倒是得到了一致的同意。毕竟人都死了,封赏多少也不过是个虚名罢了。
最后宋芝得了“武毅”的谥号,朝廷一一嘉奖了立下战功的将士们。而对于反叛的两人,则是判了凌迟之刑。沈凌和李猛关系密切,原也免不了要被贬官甚至下狱,但贺国公何嘉力保沈凌,加上沈老相爷多年来尽忠为国,可说是简在帝心,沈凌才只是被罚了一年俸禄,以示惩戒。
蒋敏心中感激蒋明珠,私下派人送了不少珍稀药材过来,宋薇不知这里头的缘由,连说不该欠这份情,蒋明珠也只笑笑,劝她只管好生养好身体。
宋薇这几日已经能下床走动走动,见女儿这几日忙里忙外的,脸上都瘦了一圈,也是心疼:“我这不是好了么?别担心了,一会儿我和你一道去老太太那里请个安吧。”
“娘,还是过两天再去吧,”蒋明珠阻拦:“快到冬至了,老太太那里也忙得很,哪里顾不上咱们有没有去请安,我自己去就好了。”
她说得俏皮,心里却很是紧张,生怕宋薇出了这个院子知道了舅舅的消息会过度悲伤。
聂玄一开始觉得她瞒着宋薇不过是徒劳之举,没想到她竟真的瞒过了十日,等得宋薇的身体好转了起来。小姑娘家有这份耐力和韧劲,倒叫他有点刮目相看,眼看她还打算瞒骗下去,真是又好气又好笑:“你娘有手有脚的,只要出了这个院子,你势必瞒不住的。”
蒋明珠也知道这个道理,可她就是说不出口。站在原地迟疑了好久,宋薇也察觉出了不对劲,凝眉问她怎么了。
蒋明珠一咬牙:“娘,我有事和你说。”
嘉平关之事从消息传进京城到如今已是近一旬了,聂玄在蒋明珠这里也就待了十来天,这还是第一次看到她这么为难,连声音都变得生涩。
宋薇听她说完就愣住了,面上还带着方才和女儿说话时的浅笑,整个人仿佛一下子被抽去了生气,只剩下躯壳,眼神直直地看着女儿。
即使蒋明珠早有准备还是被她的样子吓了一大跳,连忙扶着她坐了下来:“娘,你别这样,你还有我啊。”
宋薇好一会儿才嘶声哭了出来,精神倒是清醒了,揽着女儿默默垂泪。
聂玄暗自叹了口气,识趣地沉默着。不去打扰母女俩。但不识趣的人偏偏也不少,蒋明珠好容易劝得宋薇止住了眼泪,柳氏就带着两个女儿过来了,说是要和宋薇商议一下冬至祭祖的事。
宋薇面色苍白,这几日养出来的几分血色也退了个干净,蒋明珠原本要她去里间歇着,自己去打发了柳氏。宋薇却是执意不肯,按着女儿的肩,认真道:“你去里面待着,别出来。”
宋芝战死,宋家再没人在朝中,她可以想象在这十天里面女儿受了多少委屈,一面要瞒着她,一面要应对柳氏的幸灾乐祸和刁难。
“娘,我没事啊,”蒋明珠不肯:“我就陪你去,不插嘴。你一个人我实在不放心。”
宋薇拗不过她,只得让她扶着,一起去小花厅见柳氏母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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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氏近来可以算得上是春风得意,自蒋明珠答应了改名的事后,蒋云就把这消息告诉了她。承诺年前一定了了她这个心愿。
这会儿看到宋薇白着脸出来,强颜欢笑的样子,更是心情好极。
宋薇不愿与她多纠缠,听她絮絮叨叨说了一堆关于祭祖的事,也不多说,只偶尔“嗯”一声。
柳氏却不肯就这么离去,她这些年来其实已经掌握住了蒋家内宅的不少事。除了一些大事要问过蒋老太太的意见外,其余基本都是自己做主了,但名分上却还不是蒋家的当家夫人。正想着要怎么逼宋薇就范,以她体弱多病为由,名正言顺地接过当家的权力。
宋薇心中悲痛,对她的目的更是心知肚明,根本不愿听她多说。只是不冷不热地应着。柳氏见她并不松口让自己全权处理家中的事也是无奈,干脆转了话题,说到宋芝的事。又说宋家得了多少多少赏赐,真是满门风光。
她摆明了是想看宋薇失魂落魄的样子。蒋明珠暗自咬牙,却见宋薇轻轻点了点头:“捐躯赴国,生荣死哀,我兄长想必也能含笑九泉。”
她平日里温和柔顺,此刻却偏偏如风中劲草,弯而不折。
蒋明珠站在她身边,清晰地看到她几乎整个人都在轻颤,正要上前岔开话题,就听得素月在外边喊了句“表少爷、表小姐”。
屋里众人都暂时止住了话头,宋薇拍了拍蒋明珠的手:“去请他们到花厅来说话吧。”
蒋明珠“哎”了一声,迎到门外朝两人挥了挥手:“表哥,小瑶,这边。”
院中站着的两人正是蒋敏和沈凌的一对儿女,沈策和沈瑶。两人都披着白狐裘披肩,后头还跟着四五个提着东西的小厮。沈瑶一眼看到蒋明珠便紧走几步跑了过来,欢快道:“二表姐。”
蒋明珠平日里与她处得很好,看她蹦蹦跳跳的,心情也好了一点,笑道:“你们怎么过来了?家里不忙么?”
她们说着话,沈策也让人把东西抬进了花厅,迎了上来:“娘让我们来送节礼,顺道过来看看舅母。”
“表哥,”蒋明珠点头,侧身迎他们进屋:“进去喝杯茶,坐下说吧。”
沈策和沈瑶没想到柳氏和蒋明瑾蒋明瑜两姐妹也在,一进花厅就见拉拉杂杂一堆人,还有点惊讶。但他们教养极好,很快就一一见了礼。
蒋敏当年就瞧不上柳氏的做派,与柳氏一贯没有什么来往,两个孩子对柳氏也基本没有印象,倒是与明瑾明瑜两姐妹,还稍微熟悉一些。
沈瑶性子活泼,年纪比蒋明珠还小一岁,看到这么多同龄人,也是十分高兴,表姐表妹地一通喊,完了才想到母亲交待的事,连忙拿出礼单双手捧给宋薇:“舅妈,这是礼单。我娘说了,上面那一张是给府里上下的,下面一张是单给您和二表姐的。”
蒋明珠一笑,就见柳氏脸色一下子变得十分难看。蒋敏命人把给蒋家的节礼送到宋薇这里,就是不承认柳氏掌家,根本看不上她。而且除了一家子的节礼外,还特特地给宋薇和蒋明珠送了一份,简直像在柳氏脸上直接甩了一巴掌。
沈瑶偏偏还当着她的面强调了一遍。若不是十分了解沈瑶的性子,蒋明珠简直要以为她是故意的,为她的“切中要害”拍手叫好。
连聂玄也禁不住一乐:“沈凌的女儿挺有意思的啊。”
蒋明珠忍着笑,在心里和他解释:“她家里没这么些乱七八糟的糟心事儿,姑父姑母和表哥都是把她从小就宠着,她心思单纯,估计并不是有意的。歪打正着赶上了。”
沈策没想到自家妹子这么实心眼儿,当着柳氏的面就把额外给宋薇母女送一份礼的话说出来了。看柳氏一脸羞恼,还要隐忍不发,倒是稍微有点不好意思。
但也仅限于此了,在他看来,柳氏不过是舅舅的妾室,并不是什么正经亲戚,这话说便说了,他没打算责怪沈瑶,也没去打圆场,只是礼节性地岔开了话题,向宋薇问候:“舅母身体好些了吧?我娘这两日一直记挂着。”
宋薇点点头:“已经好了,劳她惦记着。你娘身子还好吧?”
“是,只不过这几日有点劳累,加上天儿太冷了些,父亲不让她出门,才叫我们来送节礼。”
柳氏听着他们你好我好大家好的,浑然当她不存在一般,恨不得立刻起身走人,却又拉不下这个脸,只得撑着笑脸听他们寒暄。
沈瑶虽天真单纯,却并不迟钝,也察觉到了氛围的诡异,放下了宋薇刚才让人端来给他们用的点心,拉着蒋明珠要她看自己的玉镯:“二表姐,你说是红色的好看还是白色的好看?祖父得了好的籽料,托人打了一对镯子,让我挑一只。你喜欢哪只呀?”
她两手都戴了玉镯,一只羊脂白玉,另一只则是朱红色泽,两只镯子一白一红,却难得都是莹莹润润,几乎没有一丝瑕疵杂色,一看就知绝非凡品。
蒋明珠看了一眼,也觉得十分漂亮,听她问自己喜欢哪只,不由好笑:“这一对儿都很漂亮,老相爷要你挑,你怎么倒问起我来了?”
沈瑶嬉笑,并不回答,还是接着催道:“姐姐快挑嘛,你喜欢哪个呀?”
蒋明珠莫名所以,但实在被她弄得没办法,只得随意地指了指红色那只:“这个吧。”
“哦,这个呀,”沈瑶一点头,笑嘻嘻地看着沈策挤眉弄眼:“那我就跟爷爷说,我要白玉的,红色的就留给哥哥了!”
沈策莫名地红了脸,但还是维持着温文有礼的样子,对沈瑶一瞪眼:“就属你最多事。什么好吃的都堵不住你的嘴。”
话说到这里,大家不用猜也知道沈瑶问她的意思了。把红色的留给沈策,自然就是留给沈策未来的妻子。难怪沈策立刻就红了脸。
蒋明珠一愣,一时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聂玄从不觉得自己喜欢多管别人的闲事,但这毕竟是他的“宿主”的终身大事,要是他一直离不开蒋明珠的身体,岂不是要连带着“嫁”给沈策?甚至给沈策生儿育女?想到这里不由起了一阵鸡皮疙瘩,连忙问:“你和沈凌的儿子有婚约?”
蒋明珠有点尴尬,微微摇了摇头,才想起来这里没有镜子,聂玄也看不到自己的动作,连忙又道:“没有的。只是娘和姑母开玩笑说过。”
聂玄心里一梗,通过蒋明珠的视线打量了一下沈策。
☆、第七章 请君入瓮
第七章请君入瓮
沈家诗书传家,从沈老相爷的祖父那一代就开始在朝为官,可说是世代簪缨。沈策也是自幼在祖父和父亲的影响下熟读诗书,去年不过十六岁,就已考中了举人,如今又拜在京城最有名望的先生门下,只等明年春闱高中,就可谋得一官半职踏上仕途。
蒋敏与宋薇自幼相识,又多年交好,沈策比蒋明珠大了三岁,彼此家世年纪都合,便半是玩笑半是当真地说过,要亲上加亲,给两人定个娃娃亲。
沈策的面容与蒋敏有几分相似,五官好看,但也并不失英气。聂玄打量了一番,倒也挑不出什么毛病,客观道:“长得不错。”
蒋明珠笑了笑,在心里“嗯”了一声,算是给他的回应。沈瑶见她红着脸不说话,又笑了起来。
沈策拉了她一把,躬身对宋薇行了一礼:“舅母,我们还得去两位姑姑家送节礼,就不叨扰了。”
这时间还远不到饭点,宋薇便也没有留他们,连声说好。蒋明珠连忙道:“我去送送他们。”
宋薇一愣,很快就了然地一笑。蒋明珠知道她肯定误会了,但也没功夫去解释。聂玄帮了她,她也想投桃报李,帮聂玄问一下“太子”的近况。但她几乎足不出户,和蒋云又不亲近,对这些朝政之事几乎是一窍不通,更没什么机会遇到外人。见着沈策自然不想错过。
沈策和沈瑶和她一起往外边走。蒋明珠出了屋子,就对沈策道:“前些日子姑母冒着大寒过来,又受了不少委屈,现下身子好些了吧?”
“已经好了,”沈策一笑:“说来还要谢谢你才是,听娘说,是你教她去找何嘉的。”
“不是我,是娘和我说的,”蒋明珠把这“功劳”推到了宋薇头上,问道:“听说皇上这次动了大怒,连两个皇子都挨训斥了?”
沈策有点奇怪她居然会问这些事,但也没有隐瞒,轻声道:“大皇子是挨了一通训,太子殿下和你舅舅一向亲厚,皇上倒没怪他,只是他心情抑郁,听说是病了,好些日子没上朝了。”
蒋明珠心不在焉地咬了咬唇,正想问问聂玄还有什么要问的,冷不防抬起头,就被沈策一把扯住了手臂:“小心点,有台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