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7章 衣冠禽兽
天色阴沉,细雨霏霏。尚可喜情绪不佳,邀来谋主金光,凭栏饮酒,排遣愁绪。
“王爷,未到晌午,便要借酒消愁?”金光与尚可喜关系密切,已到了可以互开玩笑的地步。
“哎!”尚可喜长叹一声。早有亲兵拉开坐椅,请金光坐下。“最近百般愁绪,夜里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只能中午喝点老酒,小憩片刻。”
主帅夜里失眠,情绪不佳,非吉兆也。
金光看着尚可喜,呵呵一笑,未作言语。
尚可喜出身东江镇骁将,经历颇为传奇。他祖籍山西洪洞,出生于辽东海州。十八岁时,后金入寇辽沈,母亲死于战乱,尚可喜父子先后投军。其父先投辽东巡抚王化贞,后随毛文龙入皮岛。天启三年,尚可喜转入明军水师,翌年赴皮岛寻父,投入毛文龙麾下,被收为养孙。
崇祯四年,皮岛兵变,尚可喜忠于明朝,率军平叛,杀耿仲裕等带头者,沈世魁欲摄皮岛事,尚可喜则支持黄龙统摄皮岛。耿仲裕即为靖南王耿仲明之兄,沈世魁即为续顺公沈志祥之父。
吴桥兵变后,孔有德、耿仲明叛变,率军航海降清。尚可喜统水师击之,杀得孔、耿二人几无立足之地。之后,孔、耿二人引后金攻击旅顺,尚可喜家眷都在旅顺,数百口投水殉节。
崇祯六年,尚可喜的恩主黄龙兵败而死,沈世魁继任东江总兵。因与尚可喜有过节,沈世魁设计谋杀尚可喜。尚可喜走投无路,决定降清,受到皇太极的礼遇,从此死心塌地投效满清。
造化弄人,这个曾经矢志抗清的青年骁将,如今已黑化为满清征伐南明的急先锋。昔日的东江镇同袍,一度反目成仇,如今又齐聚在满清的旗帜下,向明朝故国发起无情的征伐,向汉族同胞举起明亮的屠刀。
在一次次战斗中,在一次次屠城中,尚可喜的顶戴越来越红,威望越来越高,性格越来越冷酷。年轻时的理想早已荡然无存,矢志抗虏的抱负更成笑话。
入关以来,尚可喜未尝经历大败。可这次在广州,他先是败于粤军,接着又接连被赤军所败,只能龟缩在从化避战不出。清军前景不妙,可该如何是好?
“公绚,”尚可喜喝了盅愁酒,问道:“近闻赤匪正在大肆扩军,东勋颇倚其势。依你看,我军枯守从化、清远,与明军僵持不下,何时有望破局?”
这个问题,尚可喜已经问过多次。金光重复着往常的答案,说道:“岑丹初挟战胜之威,诛杀陈邦傅,威势已成。明军诸镇膺服,赤匪士气高昂。我军孤军冒进,客居粤东,降军摇摆不定,以今日之势,已非明军对手。若想破局,除非等定南王、江宁总管相继至。定南王兵至,则可威胁粤西,赤匪势必要回兵救援。江宁总管兵至,则我军增益满洲大兵,可与明军争雄长。”
瓜尔佳·巴山,满洲镶黄旗人,任江宁总管,弘光元年即领满洲兵驻防江宁,加户部侍郎衔。满洲兵不习南方气候,只在江宁驻有千余兵马,一直归巴山统带。
尚可喜屡次上疏清廷,恳请增派满洲八旗到广东助战。巴山已接到檄令,率江宁八旗先行南下,但路途遥远,一时半会儿还赶不过来。
“嗯,公绚高见。”尚可喜喝了杯酒,沉吟片刻,说道:“巴山麾下兵马太少,恐怕不顶用。赤匪若倾力进攻,我军仓促应对,仍然不能抵挡。”
叱咤风云的平南王尚可喜,竟然也有愁闷的时候?金光哈哈大笑,说道:“王爷如此惧怕,为何不投降岑丹初?”
一阵热风吹过,尚可喜差点被酒水呛到。他愣了一下,随即笑道:“公绚,这个笑话一点儿可不好笑。”
“呵呵,”金光摇着蒲扇,仍是一副嘻皮笑脸的样子,说道:“王爷啊王爷,我可没有说笑。”
金光端起一盅酒自斟自饮,脸上挂着一副意味深长的笑意。
“何必胡思乱想?”尚可喜故作轻松,笑道:“明祚已衰,大清如日中天。岑丹初也好,杜永和也好,不过是螳臂当车而已。金声桓、李成栋、姜瓖各自据省反叛,不还是兵败身死?岑丹初一介孺子,初出茅庐,还能与金、成、姜三人争雄长?只等满洲大兵一来,各路明军皆如鸟兽散矣。”
清廷对岭南战事很重视,除了派巴山南下,另派名将喀喀木统兵南下,先到江宁接防。一旦岭南兵事急,喀喀木可就近率领八旗兵救援。
“哈哈哈哈!”金光不顾尚可喜不悦,放声大笑,笑得眼泪都快流出来了,才说道:“王爷当局者迷,岂忘了觉罗果科之死?”
去年,甲喇章京觉罗果科率满洲镶白旗进攻广西兴安县,轻敌冒进,被赤军斩杀,所部折损一千两百多名满洲兵。事后,满洲镶白旗家家带孝,哭声震动西城。
巴山率兵援粤,所部有五千人马,但只有千余满洲兵,其余皆为绿营。以这点人马就想扭转战局,恐怕够呛。
尚可喜黯然不语,神色不定。
金光见状,和他喝了盅酒,回忆起往事,说道:“当年,你我在登州初次相遇,我科举落第,报国无门,你已崭露头角,骁勇称颂一时。我俩一见如故,东临碣石,以观沧海,遥望辽东,指点山河。
“彼时意气风发,总觉得满洲地瘠丁寡,不足为虑。只要朝廷振作,疆臣用命,一定可以平定满洲,中兴大明。
“没想到,十几年后,满洲入主中原。神州陆沉,中原易主,我们也都剃了发,留了辫,一个个都成了衣冠禽兽。”
金光思念故国,身在曹营心在汉,在清军中已是公开的秘密。尽管如此,尚可喜仍对他信任有加。
追昔抚今,尚可喜不胜感慨,叹道:“天道有轮回,我为明朝尽忠,家口三百余殉国,却被奸臣陷害,无法自容。皇太极不计前嫌,封我为智顺王。摄政王笼络备至,改封为平南王。公绚,换作是你,你怎么办?”
这种论调,金光已经听过很多次了。他冷哼一声,说道:“王爷,清廷笼络你,不过是想驱使你卖命。令堂死于满洲兵之手,令尊亦战死于辽东。你为清朝郡王,为父母仇人卖命。千秋史笔,作何公论?”
“够了!”尚可喜动怒,额头青筋暴起,狠狠地拍了下桌子。
亲兵闻讯而至,一脸错愕,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出去!”尚可喜极力稳住情绪,喝令亲兵离开。
金光却慢悠悠地喝起了酒,剥出一颗荔枝品尝,意味深长地说道:“‘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今日这荔枝,不甜,不甜。”
不知什么时候,小雨已经停止,天色渐亮,似乎将要转晴。尚可喜佯作息怒,冷不丁地问道:“我听人说,你私下里放走了好几个赤匪奸细?”
金光一怔,说道:“军队苛暴,动辄以奸细之名抓捕民众。民众畏我如虎,人心不附。人心不附,则城池难守。我私放囚犯,为王爷收民心耳。”
金光同情抗清志士,平南藩军队抓到抗清志士,金光总是想方设法予以保全。尚吉喜对此心知肚明,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旧事重提,不过是为了敲打金光。
偏偏,金光并不怕死,对此满不在乎。他有志恢复,与尚可喜结为密友。造化弄人,尚可喜黑化成了大汉奸,屠杀了无数汉人同胞。
作为尚可喜的谋主,金光亦难辞其咎,良心不安,若能早死,说不定还能早日解脱呢。
尚可喜看着金光,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一个人如果连死都不怕,还有什么能威胁到他呢?
“王爷什么时候晤见金堡?”气氛尴尬,金光转移了话题。他已与赤军侦侯搭上了线,将来还有大用,不能轻易暴露。
赤军将要拔营西撤,临走之前,岑丹初派金堡出使清军。
尚可喜备受刺激,重新恢复了斗志,说道:“一个时辰后。”
未正时分,尚可喜抽过一袋黄烟,洗漱梳头,换上官服顶戴,顿时精神焕发。
金堡昂首进入大堂,见尚可喜端坐主位,左右坐着两列亲信,左首为耿继茂,右首为金光。他长揖不拜,说道:“大明故礼科给事中金,见过故广鹿岛副将尚。”
尚可喜投降满清前,任东江镇广鹿岛副将。这个熟悉而又陌生的官职,出自金堡之口,竟令尚可喜心中一动。他板着黑脸,问道:“尔是金堡?”
“便是。”
“尔在赤匪中官居何职?”
“赤军兵强马壮,能征善战,自入粤东以来,屡战屡胜。首战而焚毁船厂、炮厂,再战而全歼红旗水寇,三战而重创伪王,四战而光复四会。阁下以匪称之,岂不自欺欺人?”
此言一出,帐内众将怒目相向。金光也为金堡捏了把汗,生怕尚可喜情绪失控,枉杀了金堡。
耿继茂年轻,修养不够,立即起身斥道:“金堡,你执礼不恭,蓄意挑衅,岂谓靖南藩无人乎?”
“呵呵,”金堡一笑置之,说道:“吾奉岑大将军之命出使虏营,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为大明殉节,吾所愿也。”
明廷“打虎”,金堡备受摧残,幸赖岑丹初相救,才侥幸捡回性命。他亦大为收敛,置身赤军营中耳濡目染,大为触动,已经诚心归顺赤军。
此次出使清军,凶险至极。金堡抱着必死之心,宁死也不能辱没赤军。
“哈哈,”尚可喜佯作豁达,对耿继茂说道:“贤侄,何必与他一般见识?此狂士也,犹如汉之祢衡。曹操欲杀祢衡,遣送祢衡出使刘表。刘表亦受侮慢,再转送于黄祖。黄祖杀祢衡,卒承骂名。贤侄,吾二人不要中了岑贼之计。”
耿继茂恍然大悟,随即出言侮辱,说道:“听说,郑芝龙早几年就想杀你,方国安庇护之,让你苟活至今。结果你不思悔改,在永明王那边莠言乱政,该杀,该杀。”
“杀身成仁,吾所愿也。”金堡慨然说道:“吾死之后,愿化为厉鬼,继续杀贼以报国。”
尚可喜大受触动,忍不住看了一眼金光。这两人都是文士,姓氏相同,都不怕死。他一生杀人无数,就怕遇到这种人,油盐不进,无惧生死。
金光出言打圆场:“既为使者,总要以礼相待,何必在此争论生死?请平南王赐坐。”
尚可喜对金光言听计从,令亲兵搬来凳子。
金堡却不肯落坐,说道:“金某立过誓言,决不食鞑子一米一水,决不穿鞑子一衣一帽,决不坐鞑子一凳一床。今日来使,只有几句口信,金某说完就走。”
碰到硬骨头了,尚可喜强压怒气,问道:“你说吧。”
金堡神色郑重,向尚可喜抱拳行礼,接着环顾众将,一一行礼,说道:“吾奉大明宁国公援剿大将军岑公之命,特来知谕诸位。岑公有言,赤军广发告示,严禁杀戮,是以民心归附,百姓拥戴。乱世兵戈相加,鞑子屡有屠城之举。从今往后,若有再敢屠城者,不分满洲蒙古汉军绿营,岑公必亲统雄师,挞除暴虐,虽远必诛。他日战场相见,两军痛快厮杀,勿使百姓受罪……”
正如金堡所言,赤军已经广发告示,严禁杀戮。文中还特意恐吓清军,若再胆敢屠城,滥杀百姓,赤军必诛除殆尽,决不宽赦。
满清与蒙元一样,皆以异族临御中原,兵精而少,故习惯屠城,一方面恐吓汉族军民,一方面放纵士卒劫掠,以鼓舞士气。
这次入寇粤东,东勋望风而逃,但在南雄、清远两地,守军亦激烈抵抗。破城之后,尚可喜皆下令屠城,以恐吓粤人。士卒洗劫两城,收获颇丰,亦心满意足。
广州为岭南名珠,有人口近百万,城中资财不下千万。清军垂涎已久,一旦破城,势必要大肆劫掠。屠城,无疑是最简单粗暴的劫掠手段了。
为了阻止清军屠城,赤军又是发告示,又是派使恐吓。这下子,清军可得掂量掂量自己的斤两了。
“岑丹初为收取民心,竟敢干涉我平南、靖南两藩军令,真是岂有此理!”尚可喜大为窝火,却又慑于赤军军威,不敢大放厥词。
“口信已经传达,吾使命已成,告辞。”金堡说罢,扬长而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