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经内镜下经鼻蝶窦垂体瘤切除手术。这是医学上的表达,更直白的解释是从把鼻子切开,掀掉一部分,再给脑袋打个洞,把五毫米的内镜塞进去,在脑子里找啊找,找到要切除的部分,切掉之后,再拉去做个术中核磁。确认切干净之后,就把支离破碎的脑子和鼻子缝起来,宣布手术完成。
下午,杨浔要动这个手术,病人是个 72 岁的退休女性,有基础性疾病,肿瘤已经影响视力,她在无人搀扶时,走路会撞墙。
这算是垂体瘤里比较简单的一种手术了,有经验的医生做起来驾轻就熟。可杨浔竟然还还一副不放心的样子,对着术前几张片子横看竖看。
小张完全不想尊重他。换做他是病人,决计是信不过杨浔的。一个哈欠连天的大个子,抓苹果吃的样子都像是狗熊。现在要让这狗熊穿上白大褂,大爪子捏着手术刀在脑子里翻找,怎么想都有些滑稽。
虽然实习生不会留院,之后还要去其他科室轮换,但小张相信结交有前途的医生总是有大益处的。神经外科的两位医生,他自然押宝文医生:人缘好,看着也圆滑,只要技术过硬,手拿大课题,一看就是高升的面相。
至于杨浔,还是先让他把外表打理干净,再好好睡上一觉吧。
进了手术室,一切按部就班展开,麻醉后的病人已经被塞入内镜,硬脑膜已经撕开,放大后的脑内影像投放在显示器上。杨浔盯着屏幕开始刮肿瘤,小张觉得有些无聊,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杨浔的手上依旧在动作,却忽然道:“你们有什么问题想问吗?现在可以问。”自然是对学生说的。
“我现在不方便打扰杨医生你。”小张接话道。
“你累了可以出去,不用待在这里。”他的语气很冷,依旧盯着上方的显示器看。
“没有,我不累。”
“你一直在打哈欠。我看你也没什么问题想问,那就出去吧,手术还要持续很久。”
戴着口罩又背对着他,也不知道杨浔是怎么发现的。小张紧张起来,弄不懂杨浔为什么要针对他。难道是昨天没买饮料让他记恨了?这么大的个子,怎么配这么小的心眼?
小张本想解释几句,可紧张起来就习惯性抓头发,巡回护士立刻呵斥,道:“别乱摸。”口罩后的脸热得发燥,一阵无地自容,他灰溜溜地就离开了手术室。
未曾想,他和病人是前后脚出的手术室。通常两个小时的手术,杨浔只花了一个小时多十分钟。小张诧异道:“为什么这么快?”
小赵跟了全程,解释道:“杨浔没做术中核磁,节省了时间。病人年纪太大了,他说不想麻醉时间太长,速战速决。他说肯定切干净了。”
“他怎么确定的?有内镜看不见的地方,不做核磁很容易有残留的。”如果有残留,可能需要二次手术。
“他说,反折区虽然没法用内镜完全看清,但只要术前核磁做的仔细点,做一个基本的建模,可以通过经验刮,还有他基本没刮破海绵窦,用明胶只是稍微压了一下。创口小,处理起来就快。真学到东西了,他说术前要依靠仪器,术中就别太依赖仪器。”小赵感叹道:“杨医生真的很厉害,微创中微创,奥克姆剃刀。”
此话一出,小张对小赵也有些改观。本以为她就是个红脸蛋的胖妞,原来也是读过几本书的。
奥克姆剃刀原本是个哲学概念,意为‘如无必要,勿增实体’。用在外科手术上,指的是一切环节从简,减小手术创伤,减少手术环节,尽最大努力保存病人的体力。
否则,一个经典笑话就会成为现实:手术很成功,病人却死了。可能是术后感染,也可能纯粹太虚弱。
在科室关系上,这也是个大优势,麻醉钱少事多又关键,手术一超时,就是麻醉医生的超额工作。杨浔和麻醉医生关系亲,证明他手极快。
病人清醒后再做核磁检查,证明了杨浔并非托大,肿瘤没有残留。他确实处理得很干净。
看来这狗熊也不是浪得虚名。小张有些后悔,没用心讨好,还把人得罪了。缓过劲来,他才想起来另一个细节:这是四级手术。主治医生应该在主任的指导下完成,主任确实是来过,影子闪了一圈就走了,说了几句话,也不是没有指导。
真出了事,整个科室都担责,敢这么双脱手,是从上到下都信得过杨浔的技术。
他悄悄发了个条微信给杨浔,道: “不好意思,杨医生,之前忘了给你买饮料了,手术室里还给你添乱了。”
好几个小时过去了,杨浔终于回复道:“你哪位?”
小张只能去找小赵帮忙,小赵领他去见了张怀凝。张怀凝听完前情睁大眼,一脸严肃道:“要命了,你完蛋了,你把杨浔得罪了,他特别凶的,小心你的实习报告过不了关。”
“真的吗?”小张也紧张起来。
张怀凝笑道:“假的。怎么会呢,他这个人心眼比水管都粗,他问你是谁,就是真的不记得你了,每天有一堆病人家属加他呢。多大的点事,你别放在心上。他几乎是我们医院脾气最好的了。”
“那谁是脾气最差的呢?”小赵问道。
“当然是我啊,我可坏了。你们两个小可爱也别栽在我手上噢。”张怀凝狡黠一笑,半开玩笑,“你要真放心不下,我这个坏人就陪你们去找他,问清楚怎么回事。这个时间他应该在吃饭。”
已经是下班时间了。与医院隔了两条街,有一家不起眼的烧鸭叉烧连锁店。杨浔坐在正对厕所的一张桌子上吃饭, 点的是烧鸭饭。
张怀凝上前,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他这才慢吞吞抬头,对着她微笑。
听完全因后果,杨浔一脸呆滞,道:“什么饮料?”他的意识好像还悬浮在外太空。愣了愣神,他才反应过来,“昨天喝饮料了?哦。那挺好的。你们饿不饿,可以点烧鸭饭吃。”
张怀凝道:“你干嘛和他说那种话啊。搞得他很紧张。”
“诶?我对每个学生都这么说的。本实操中很多问题必须要当场问,过一段时间再开口,细节都淡忘了。他没问题的话,站着很累的,一直打哈欠我也会困的。”
“现在放心了吧?”张怀凝对着实习生笑道:“我说了他就是那种脑子缺根筋的人,想到什么说什么。看着很高大,很吓人,其实是吃素的。”
打发走两个实习生,张怀凝不禁感叹道:“张盛这小子心眼挺多的,知道从我这里来探口风,还不是主动提,让小赵来帮忙。”
她笑着拍拍杨浔的手背,道:“不过这样也好,你这种傻乎乎的实心眼,专克他这种心眼多的。”
杨浔又打了个哈欠,道:“你不喜欢他啊。我还以为你喜欢这样心眼多的?”
“你怎么会这么想?”
“檀宜之也是这样的吧。”
“好端端的你干什么提他啊?我真是弄不懂你,你到底是真傻还是装傻啊?怎么总是语出惊人?”
“可能吧。你吃烧鸭饭吗?"他还是一脸心不在焉,好像根本没认真听。
杨浔和张怀凝先是同学,再是同事,可谓缘分匪浅,掐指一算,他们认识也快有十年了。
刚入学时杨浔很少说话,也没什么朋友。同学们都偷偷给他取外号叫假混血,因为他人高马大,轮廓深,眼睛颜色又比多数人浅一号。
他还是个木头般一成不变的闷人,从言谈举止一路扩展到衣食住行。他每天吃的菜都很固定,早上豆浆一个包子,午饭是青菜鸡肉或者鸭肉,晚上多半会吃面。他的衣服也总是那几套,不是黑就是棕。
起先同学们都以为他不爱说话是普通话不好。后来才澄清,原来他就是本地人,甚至不幸长相成熟,看起来像是留级生,其实比张怀凝还小半岁。
当时入学分大月龄小月龄,张怀凝是前一年十月生的,杨浔则是后一年五月,还正巧是同日不同月。
那时张怀凝有几个玩得熟的朋友,都拿她打趣,道:“小张同学你啊,集体意识不行,应该多多帮扶小杨同学,让他尽快融入集体。”北方人说话就是容易有官腔,“他这个小月龄的情况很典型啊,因为小一岁,一直慢人一拍,凡事都躲在后面。你作为这个同乡,要好好照顾他啊。”
换做别人,听了这话也就一笑了之。可张怀凝却当真,因为她发现杨浔好几次偷偷摸摸跟着她。她单方面认为他是害羞,隔天就在食堂端着餐盘找杨浔搭讪。
张怀凝道:“听说你比我小啊,嘻嘻,你这长相真没看出来。”
“你专程来就和我说这个啊。”
“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来夸你。你这个长相很抗老,二十岁长得跟三十岁似的,三十岁还长那样。怎么了,生气了?”
张怀凝故意气他,他也不上套,就眨巴眨巴眼睛,睫毛摇得和蒲扇似的,良久才吐出一句,“噢,我吃好了,先走了。”读书时他的脾气可比现在冷多了。
之后又试了几次,关系始终没改善,屡战屡败,不得亲近,张怀凝终于熬到自己生日。为了叫杨浔去生日宴,她还请了一圈同学作陪。她是下了血本要大肆热闹一番:大蛋糕,好餐厅,包场的私人影院,还带了两瓶酒。她知道杨浔在领就学补助,特意不让他付钱。
可生日宴上,杨浔还是落落寡合的,吃得很少,也不喝酒。
张怀凝本想哄他喝两口,他却道:“我不喝酒,我爸以前喝醉了一直抽我。可能有遗传,说不定我喝醉了也打人。”
“你也不要这么说,那是你爸有问题,你不会这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