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来到这里之后,崔仁基本上每天都在跟基地里的朝鲜劳工打交道,几个月下来接触过的朝鲜劳工少说也有两三千人了,对于符力感兴趣的问题自然是有极为充分的了解。
大同江基地内的朝鲜劳工在前几个月里所承担的劳动任务可以说是相当繁重,为了赶在清军到来之前完成防线建设,绝大部分朝鲜劳工都必须按照三班制的轮换安排,在工地上昼夜不停地施工。这两三个月下来,累病累死的朝鲜劳工可真是为数不少,崔仁如果不是运气好一来就被安排到相对轻松的职位上,他这身子骨恐怕也早就在工地上累垮了。
但如果辩证地看待这个问题,这些朝鲜民众如果没有被招募来大同江基地当劳工,那他们中的大部分人极有可能会陷入战乱之中,或悄无声息地死于清军屠戮,或被清军掳走从此沦为奴隶,下场绝对要比在海汉的军事基地里当劳工凄惨得多。在这里虽然要完成繁重的体力劳动任务,但至少无需担心人身安全和基本的生存条件,所以即便是在战争结束之后,也依然有很多朝鲜劳工像崔仁一样并不打算主动离开这里。
实际上因为战后没有了紧迫的工期,朝鲜劳工所需承受的劳动强度已经有了明显的下降,而一部分朝鲜劳工离开基地返回原籍之后,随之而来的变化便是劳工们的基本待遇有所提升,不再像前几个月那样住得十分拥挤,食物分配量也有所增加。
而对朝鲜劳工最有诱惑力的莫过于今后的移民前景,他们在这里劳动期间已经听说过太多关于海汉国内安定繁荣的宣传,早就对传说中的南海人间天堂心生向往,如果继续待在大同江基地,今后或许就会有入籍海汉的机会,到时候就能分房分地并享受由国家提供的诸多福利,这对于那些已经无家可归的朝鲜民众来说,无疑是一条极好的出路。
崔仁自己就是抱有这种心态的人之一,不过他想的可不是入籍海汉之后去当农民种地,而是要顺着现在的路走,争取今后入籍了也还能继续做官。他曾听刘尚说过,海汉文武官员都有不少是来自于外国移民,比如刘尚自己就曾是大明国民,而那位个头不高却名声颇大的高桥将军,据说还是东瀛人出身。
既然来自其他国家的移民都能在入籍海汉之后当官,崔仁当然会认为自己应当也能实现这样的目标,至少朝着这个方向去努力就会有机会——这可是刘尚告诉他的。
以前刘尚每隔五日就会召集各营区的管事一起开会,到场的不仅有朝鲜营区的管事,还会有汉人难民营的管事。这些管事也同样是从难民中提拔起来,但因为其身份是被海汉认定为暂无国籍的汉人难民,便已经获得了入籍的许可,同时也就成为了官府编制内的人员。这让崔仁很是眼热,他知道自己做得并不比这些人差,唯一的障碍大概便是国籍问题了。
越快获得海汉国籍,就越能早日进入到海汉官府中,得到一个正式的职位,崔仁抱定了这样的心思,在回答符力问题的时候也颇为用心,事无巨细,凡自己所知都尽力向符力说明。
符力在三亚的时候因为工作原因也接触过相当多的外国移民,对于崔仁所表现出来的这种态度,他其实看得很明白,也完全能够理解崔仁的目的所在。不过仅仅是在于上司相处时表现出积极的态度,在符力看来仍是不够的,他还是需要看到崔仁在工作方面的表现,才能对崔仁的工作能力有一个更为客观全面的评判。
抵达崔仁管辖的南营区之后,崔仁便准备立刻去召集了手下的几名管事过来报到,但符力开口阻止了他:“不必兴师动众那么麻烦了,随便看看就好……我和刘主任还没开始交接工作,有些事情不能太急。”
崔仁一听便明白自己的马屁险些拍到马腿上了,自己的现任上司还尚未与下任上司完成工作的交接,而现在便急着要将自己的人马公开拉入新上司的阵营,未免吃相就有些难看了。刘尚虽然收了自己好处,未必会在意这种逾矩的行为,但新上司初来乍到,肯定是要对此有所避讳的。
“是卑职考虑不周,还好大人提醒及时!”崔仁赶紧自我检讨,这种低级失误可不能犯第二次。
被告诫了一次之后,崔仁便收起了先前那种不加掩饰的热切,不敢再大张旗鼓地声张符力的身份,先带着他去参观营区内的状况。
朝鲜劳工居住的营区,基本上没有什么砖石结构的建筑存在,绝大部分人住的都是大大小小的帐篷。就连崔仁一家无口,也只是凭借他的职位分到了一顶比较大的军用帐篷而已。
这当然还是因为海汉军方将劳动力都投放到了更紧要的工地上,顾不上给劳工修建居住条件更好的营房。战前是防线阵地,战后是港口和军营,优先权永远都在别处。照崔仁的看法,至少得等到那些汉人难民都住进营房了,最后才会轮到朝鲜劳工。毕竟在这地方唯一被视作“外人”的,也就只有他们这些朝鲜人了——这或许也是崔仁急于改换身份的隐性原因之一。
如今遣散了一部分朝鲜劳工之后,居住条件已经比前几个月有了很大的提升,至少不会再像以前住得那么拥挤了。不过这营区里的帐篷之间晾晒的衣衫实在太多,而且大多破破烂烂,看起来的确有点垃圾场的感觉。
符力对此倒是没有什么特别的看法,当初三亚还有设有难民营的时候,那状况跟这里也差不多,后来难民营慢慢改建成居住条件更好,设施更为完备的移民营,营区内的环境才随之得到了改善。
符力让崔仁带着他去看了营区内的蓄水池、食堂、茅厕等等公共设施,又详细过问了消防、卫生、饮食、医疗等方面的措施和实施状况。这些方面其实海汉民政部门都有相应的标准,不过在具体环境下能够做到几分,很大程度上就得看主管官员是否上心了。
好在刘尚对这些业务也相当熟悉,而且对于实施标准的要求也非常高,所以崔仁所负责的营区在符力所关注的这些方面都没有太大的问题,他也基本能做到对答如流。符力这才总算有些相信了刘尚的推荐,这个朝鲜管事看样子的确有些能力。
符力在朝鲜营区所待的时间不算太长,甚至还不如先前在防线阵地上待的时间久,不过有崔仁一直在旁边说明和应答,他对朝鲜营区的了解程度已经足够了。而相邻的军营和汉人营区,那就不是崔仁能带着他去看的地方了,只能改天再说。
接下来两人便乘马车去了大同江畔,这里的军港码头工程依然还在兴建之中。目前联合舰队的作战船只有大约一半仍在鸭绿江流域活动,停靠在大同江基地的战船密密麻麻地挤在有限的几个泊位当中,看起来虽然有些混乱,但那如树林一般的高大船桅也颇具视觉冲击力。
不过这里的工地是由军方监管,闲杂人等不许随便进入,符力虽然可以亮明身份通过关卡,但他来时下船后其实就已经在这边的码头上走过一遍了,倒也不用再赶着看第二遍。
看看日头已经差不多到了中午,符力也觉得腹中空空该去吃个午饭了,正想让崔仁带路去附近的集体食堂解决问题,便有人主动找过来了。原来是刘尚听说他们上午在朝鲜营区转了一圈就奔港口来了,便让人来找符力,邀他一起共进午餐。
当然了,这一顿工作餐就不可能再像昨天接风宴那么大的排场了,以他们所能享受到的伙食标准,也就只是两荤两素一个汤而已,而且因为是午间,不会有酒水供应。不过两人都不是第一天出来做事,对于这些规定心知肚明,也不会觉得有什么不妥。
“听说符主任今天去看了不少地方,怎么样,觉得有什么收获?”刘尚主动提起话头问道。
符力笑着应道:“今天去朝鲜营区看了看,最大的感受就是刘主任管理有方,营区内秩序井然,我是挑不出什么毛病来……对了,崔仁也不错,的确如你所说,对他自己负责的工作非常熟悉。”
刘尚点点头道:“原来朝鲜官方派了几个人过来,什么都不懂就只会指手划脚,营区里的各项工作都是乱七八糟。后来我跟首长反映之后,首长便让朝鲜人把那几个门外汉给撤了,只留了一个官员负责跟我对接沟通,不再插手具体的事务。下面的管事全都换成了从营区里提拔起来的朝鲜人,直接由我指挥安排,运转效率就很快提升起来了。”
符力道:“那说到底还是朝鲜官员外行,不会管理啊!”
“他们对这种营地的管理缺乏经验,哪像我国,连一个帐篷住多少人,帐篷外的排水沟怎么挖,如何安排起居都全部有现成的细致规划。”刘尚顿了顿,接着又道:“从营地里提拔一些能干的人进行培训,然后边学边干,也要胜过他们派来那些酒囊饭袋。”
刘尚的话语里毫不掩饰地对朝鲜官员的不屑,但这对朝鲜来说其实也是没办法的事,毕竟他们的地方官员顶多也就组织过躲避战乱和赈济这类活动,要如何安顿好数千背井离乡的民众,将他们组织起来进行高强度劳动的同时,还要保证营区的安定秩序和正常运转,如果没有经过系统的培训,的确很难把这些工作完成好。
而他们从朝鲜劳工中提拔的如崔仁这样的管理人员,脑子里没有固定的管理思维定式,从上任一开始就完全按照海汉官员的吩咐去做,让营区的运转方式完全按照海汉的模式来进行,这工作效率自然也就要比之前的散乱状态好多了。
朝鲜官员对于这种贬低可能未必服气,但战时必须要依赖于海汉军在此地的作战表现,所以很多事情也只能选择妥协。这数千朝鲜民众虽然名义上是被官府派来协助海汉修筑基地,但实际上就是直接受海汉的指挥安排。
刘尚与符力过去在海汉的官僚体系中分属不同的部门,现在虽然是现任和继任者的关系,但实际上在这个职位并不存在竞争关系,刘尚交接完这里的工作之后便会回到辽东的原本岗位上,所以他与符力之间也不存在什么利益冲突。关于工作乃至属下人员的交接,两人都可以用比较平和的心态去对待,所以当下相处起来也会较为轻松,还能坦诚地交换一下自己对于这项工作的看法。
两人趁着午饭时间开诚布公地进行了一番谈话,然后便去了刘尚的办公地点,开始交接民政部门的各种书面材料。这项工作颇为费时,除了这数千民众的登记资料之外,还有大量的民用物资相关资料也要进行交接,仅是登记这些资料的簿子,叠起来甚至跟符力的身高差不多了。
“这四千多汉人难民,今后肯定都是要入籍的,所以他们的登记资料相对要更详细一些。有一些情况比较特殊的人员,比如商人、文人、前地方官员、退役军人等等,都另行作了整理,今后可视需要单独进行处理。”刘尚一边将堆成小山的登记簿递到符力手里,一边向他介绍相关的情况:“这一本是已经表明了参军入伍意愿的人员,不过暂时还没有时间来做政审,回头你跟军方商量着安排吧。”
饶是符力记性不错,但一下子要消化如此之多的资料也还是有些头疼,但他也由此看出刘尚在这里的几个月的确没有闲着,这些分门别类整理出来的资料档案,在之后的移民工作中都会派上很大的用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