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民政特别是移民管理的专业领域当中,符力的资历自然不如刘尚这个从业人员,他更擅长的是治安方面的事务,所以在交接中的很多内容还得一边听刘尚说明,一边提出问题。直到天黑时分,两人也还未完成资料档案的移交工作。
刘尚早就说得口干舌燥,咕咚咕咚又喝了半壶茶水之后,看看天色已经不早,便建议先到此为止,明天再接着交接工作。符力也觉得自己需要时间来消化信息,当即便提议由自己做东请刘尚吃晚饭,也算是对昨天刘尚设宴给自己接风的回请。
刘尚笑道:“符主任要请客当然好,不过不用急在眼下,这顿饭有人请。”
符力心道这里的文官里就你我二人平级,难不成是军方将领要请客?但掂量自己好像也没这么大的面子,能让军方的人主动贴上来。
“别琢磨了,是朝鲜人,他们派驻到基地的官员等着要跟你会面。”刘尚接下来的话让符力吃了一惊:“接下来这几天估计都会有人排着队请你吃饭,还好我动作快抢在前面了。”
除了主管朝鲜劳工的官员之外,安南、葡萄牙、福建水师这几方的负责人也听说了本地民政主官要换人的消息,而且是从三亚调来的官员,这自然要设法先结识一番。待这一轮会晤结束之后,类似崔仁这样的下属也会找机会轮流宴请符力,以求在新领导面前先搏一个好印象。
等这些人全部打过一遍交道之后,符力也应该对本地的情况掌握得差不多了。届时方方面面的关系都已经基本建立起来,要开展工作也会更容易得到上上下下的配合。
这种迎来送往的动作倒也不是海汉官场所特有,事实上不管是大明还是朝鲜,东方还是西方,官场中的人际交往都是伴随着利益关系,海汉自然也不例外。符力作为本地新任的民政主官,今后极有可能还会负责兼管本地的商贸事务,对各方的利益都具有一定的影响力,相关人员自然是要主动搞好关系,以确保自身的利益。
符力也不是官场新人,略一思忖之后,便懂得了刘尚的意思。当下这朝鲜官员要请自己吃饭的意图既然是通过刘尚来传达的,那自然少不了他从中牵线搭桥之功,符力便再次谢过了刘尚的照顾。
来朝鲜之前,符力其实也曾担心过自己是否能够迅速适应这边的环境和新的工作岗位,但从目前的情况来看,一切似乎都很顺利。特别是自己的前任刘尚,将工作交接安排得井井有条,并且一直在帮自己迅速融入这里的环境,这可绝非他一个初来乍到的外人能够独力完成的事情。
所以对于刘尚所主动释放出来的善意,符力表面上虽然很客气,但心里还是存有感激之心,也有了结交之意。俗话说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符力也很乐意多认识几个像这样贴心的朋友。当然出于谨慎,他还是很克制地与刘尚保持着比较官方的关系,没有表现出要主动发展私交的意图。
因为符力的特殊职位和他与海汉高层之间的私人交情而想法设法与他套近乎的人,在以前还真是不少,而任亮也没少指点自己这个徒弟,让他在处理人际关系的时候要保持谨慎,切不可拉帮结派,以免日后被人利用。
这种事情并非没有先例,很多早年从本地民众当中提拔起来的官员,后来都是吃不住各路人物送上门的好处,慢慢就被腐蚀掉了。这些官员若只是利用手里权力捞钱倒也罢了,上头对这种事一般都会睁只眼闭只眼,不要捞过界吃香太能看就没事,但有些人把握不住分寸,受旁人鼓动干涉政务,甚至是出卖国家安全,那就只能被查办了。
符力以前在警察司任职的时候,也曾经手处理过不少这样的案件,自然对此有着远胜常人的戒备心。哪怕刘尚是被于小宝提拔起来的归化干部,又经过了安全部的政审,符力依然没有忘记自己的行事原则。
刘尚对符力的这种比较公事公办的态度倒是没有什么想法,他其实从一开始就把自己摆在了一个相对比较低的位置来对待符力。毕竟在海汉的官场体系中,类似于小宝、符力、张千智等十年前就被首长们收作手下的年轻官员,资历和前途都非常人可比,无形中地位就要比同级的普通归化官员更高一些。
而刘尚这种半路入伙的官员虽然上位的速度很快,但资历终究是差了一大截,所以即便他跟符力是同一职位的先后两任官员,刘尚也还是主动放低自己身份去与符力打交道。刘尚想要的并非是眼前的好处,而是为今后的发展营建人脉,所以不求当下的回报,这种看起来没有什么功利心的做法自然也就让符力多了几分好感。
晚间的酒席果然便是朝鲜官员做东,不过场面就不似昨天那么大了,就只请了刘尚和符力两名海汉官员出席,作陪的则是目前管理朝鲜劳工营南北两个营地的两名总管——其中之一便是与符力已经比较熟悉的崔仁。
这个名叫朴北秀的朝鲜官员本是金尚宪的亲信,凭着这份关系才拿到了眼下的这个肥差。之所以说这是一份油水丰厚的肥差,是因为朝鲜调拨给这几千劳工的吃穿用度,海汉拨给他们的生活物资,朴北秀在中间都是要吃上一口的。两头吃好处,这原本说不上有什么油水的差事,也硬生生被他给操作成了肥差一件。
关于这些状况,刘尚自然是知道的,朴北秀的操作其实算不上有多高明,远远不及当初他在山东马家庄难民营见识过的军需官克扣经费的手段,甚至可以用简单粗暴来形容。但这朴北秀是朝鲜的官,刘尚当然也不便插手,只要基地内朝鲜民众的情绪可控,海汉这边也不会故意拿这种问题去找朴北秀的麻烦。
当然了,朴北秀此人能够得到金尚宪的赏识捞到这个职位,也并非毫无本事的贪官,欺上瞒下的功夫还是很熟练的。就连刘尚这边,他也是三天两头地邀约吃饭喝酒,维系着比较好的关系。刘尚是聪明人,反正吃饭喝酒可以,送金银一律不收,免得日后说不清楚。
刘尚卸任离职在即,朴北秀想要继续安安稳稳地捞取好处,那自然是要尽快拉拢新来的海汉民政官了。所以他在听说新任民政官到埠之后便立刻联系了刘尚,想请他居中介绍,在双方正式的官方见面之前,先在私下认识一下,毕竟有些事情如果等到公对公的时候再来做沟通就未免有点迟了。
刘尚对于朴北秀的这种要求倒是没什么意见,他也认为早些安排符力跟朝鲜人见个面是好事,这样至少在符力可以早点有所准备,上任之后不会因为朴北秀的吃相难看而陷入被动。
所以在带符力赴宴的路上,刘尚就提前向他点明了朴北秀的立场和意图,让符力自己多个心眼。至于朝鲜劳工营的两名主管,崔仁更偏向于投靠海汉,另一名主管申哲则是朴北秀的心腹。崔仁如果不是一早选择了抱刘尚大腿,那他可能早就被朴北秀踢掉换成自己心腹了。
符力虽然心中对朴北秀有了不好的看法,但表面功夫还是得做足,而且他的确没有必要跟朴北秀去计较这些贪腐问题。正如刘尚所说的那样,只要朝鲜劳工营秩序良好,没有因为生活问题出乱子,能够按照海汉的安排完成各项劳动任务,那就一切照旧便是。
刘尚特地留了一本簿子给符力,上面全是这朴北秀贪污的记录,而且崔仁也有极大可能会在关键时刻听从安排站出来作为人证,真出事了也无需海汉这边承担责任。
虽然今天这宴席宾主一共就只有五人,但单论丰盛程度,似乎还超过了昨天刘尚安排的两桌酒席,甚至还有数坛“三亚特酿”放在桌边。这玩意儿目前运到朝鲜的数量并不多,而且多为瓶装,这种一小坛三斤装的三亚特酿估计得卖到二十两银子上下,也足见这朴北秀出手颇为阔绰。
当然了,这钱来得容易,自然也就花得潇洒,朴北秀舍得下本钱来招待符力,自然是因为有利可图。只要成功拉拢新来的民政官,这一桌酒席的花费要不了两天时间就能收回来了。
有刘尚提前打过招呼,符力也不会急于表明态度,先嗯嗯啊啊地应着,推说自己初来乍到还不太熟悉这边的情况。
或许是因为上司在场,崔仁也没有再像上午那样表现得非常积极。倒是那另外一名总管申哲颇为识趣,屁股都没怎么沾凳子,一直在给众人斟酒端菜几乎没停过,十足的跟班作派。
酒过三巡之后,朴北秀或许也觉得铺垫得差不多了,当下便主动提起了正事:“符大人,我国与贵国的合作一向亲密无间,合力建设这大同江基地更是体现了两国间的良好关系,希望这种合作关系也能在符大人上任之后继续保持下去。”
符力笑了笑道:“这是当然。请朴大人放心,刘主任在任期间是什么规矩,以后也照旧执行。如果有什么分歧,我希望朴大人能够及时与我方沟通。”
朴北秀道:“说到沟通,在下倒是想起一件事,正好刘大人也在,那就说出来大家一起参详参详,看看该如何办理。”
“战争结束后虽然陆续有朝鲜民众离开这里返乡,但基地外仍有数千无家可归的百姓聚集,希望能够在这里讨到一份生计。在下很赞同贵国首长提出的以工代赈的法子,所以想与二位大人商量一下,看看能不能再招揽一些人手,也算是帮助这些百姓渡过难关。”
朴北秀这话让符力听得一惊,酒意顿时清醒了不少,他望向刘尚,见刘尚倒是气定神闲,似乎对朝鲜人的这个建议早有预料。
朴北秀的建议初一听似乎是要救助基地外的朝鲜难民,但符力先前听刘尚介绍过这位老兄的作风,下意识地便认为这事有猫腻。只是对方要如何从中获取好处,他脑子一时间还没转过这个弯来。
倒是刘尚主动开口帮符力弄懂了其中的奥妙:“朴大人的意思是,招一批朝鲜百姓进来,然后向朝廷申请更多的资助,我的理解可有错误?”
朴北秀满脸堆笑道:“刘大人果然老练,那就无需在下多费口舌了!”
符力并非菜鸟,听了两人的对话立刻便明白了朴北秀的目的和手段。战争结束后有一部分朝鲜劳工选择了离开这里返乡,朴北秀出于某些原因不敢吃空饷,因而这种人数减少势必会影响到他的收益,所以他将算盘打到了基地外的难民身上,希望通过招新让基地内的朝鲜人口保持在某个程度,这样他的收益水平也能继续保持下去。
至于海汉如何安排这些难民,那大概并不是朴北秀所关心的事情了。他的算盘打得很清楚,基地内多一个朝鲜人他就能多贪一份钱,要是能多招几千人,那他就算天天请符力吃饭也不是问题。
这种事朝鲜朝廷也很难过问,因为到时候提出招募朝鲜难民的是海汉人,而朝廷又不太可能反对海汉的这种合理要求,顶多核实一下人数,然后老老实实地提供足够的粮食给这些在为海汉做事的朝鲜百姓。到时候朴北秀便可以继续现在的操作模式,从中截流下一部分揣进自己的口袋。
当然了,在这个过程中海汉也会拿出一些物资提供给朝鲜劳工,以体现出所谓的以工代赈的精神,但实际上相比朝鲜官方的付出就极其有限了。供养这些朝鲜劳工的粮食,九成以上都是由朝鲜官方从南方组织运来,所以朴北秀虽然也要从海汉这边克扣好处,但其实并无太大影响,也吃准了刘尚不会在意这种小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