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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么多年(出书版) 第34节
    李燃站起身,对见夏伸出手。她仰头看进少年黑白分明如儿童般澄澈的眼睛里,也笑着伸出了手。
    十分钟后,陈见夏吐得晕头转向,小脸苍白地坐在椅子上发呆。李燃去小摊位买了一瓶冰水和一块毛巾,包好了递给她:“敷额头上。”
    见夏照做,连道谢的力气都没有了。
    “现在感谢你妈了吧?看这样你也不想吃晚饭了,我送你回去吧。”
    “别着急,说会儿话,”她恹恹的,“你每天都不学习的?”
    “……我还是送你回去吧,女政委。”
    “别闹!”见夏气笑了,“我说真的,最后还是要高考的,你家再有钱也不能直接把你塞进清华啊。”
    “再有钱一点就能。”
    见夏呆住了。因为李燃的话里没有一丝世故的油滑或者蓄意的抬杠。他就是在陈述一个事实,一个他所看到的事实。
    “我爸只有初中学历,我爷爷倒是个文化人。我喜欢和爷爷在一起,也喜欢看书,但不喜欢上学。当初我可以去你们一班借读的,真的,谁说尖子班就塞不进去人?只是我自己不愿意,尖子班太闷了,不如去分校。我爸赚钱与学历一点关系都没有,但他也认同考大学是正道,自己缺少的,就得从儿子身上补回来。可我觉得在这件事上,他压根没动脑子,太想当然了。”
    李燃坐在见夏身边,来来回回地翻着毛巾,语气特别平和。
    也让见夏觉得他特别遥远。
    陈见夏家里也有富裕的远房亲戚,但都是在农村里开养牛场,赚再多钱都不认识南极人和三枪,老太太叼着烟枪每年冬天给自家人缝花棉裤,见夏妈妈对他们嗤之以鼻。
    她自己也曾经瞧不起李燃的德行,后来又深深地替他着急——你高中毕业了可怎么办?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陈见夏好像从来没想过如果自己一路上了北大清华,走出校门的时候会不会还是没有一个养奶牛的人家有底气。她目光长远囊括四海,偏偏从来没想过钱的问题。
    第一次受刺激是因为李燃问她,“你读书是为了求知还是脱贫?”
    我读书是为了什么?见夏茫然地盯着头顶上再次呼啸而过的过山车。
    为了离开小镇?为了过上电视里那些成功人士的生活?优雅而有眼界,做大事,在大公司,忙碌又精英?
    什么是做大事?
    “你怎么了?魂儿都丢了?”
    李燃在她眼前不断晃动着食指,终于召唤回了陈见夏的意识。
    想那么多有用吗?李燃可以选择混日子,也可以选择发愤图强。他有得选。
    而她没的选。
    “我们……我们回去吧,我还有练习册没写完。我好些了。”见夏苍白地一笑。
    回去路上,她正和李燃说话,听到背后有人叫道:“陈见夏?”
    俞丹正站在沃尔玛门口,拎着购物袋,身边的老公抱着女儿。
    见夏脑袋“嗡”的一声:“俞老师……”
    李燃头发长长之后还是把发梢挑染成了火红色,在超市门口的射灯下十分明显,俞丹觉得刺目,皱眉连看了好几眼。
    “都几点钟了,怎么不回宿舍?”
    “我……”
    李燃反应极快,一把扶住她,大声问:“你不会又要晕了吧?!”
    他一脸不耐烦地转头对俞丹说:“老师她是你们班学生吧?我在大马路上看到她蜷成一团蹲在路口,穿着振华校服,就见义勇为了。要不还是您陪她吧,我得走了。”
    俞丹审视李燃,目光在两人之间来来回回:“见夏你怎么了?”
    陈见夏苍白的额头因为紧张而渗出几滴汗珠,话就多了信服力:“我……痛经。”最后两个字声如蚊蚋。
    俞丹松了口气。
    “宿舍也不远,我带你回去吧,欸,同学你哪个班的,叫什么名字?”
    “我叫李燃,”李燃大大方方地回答,他察觉俞丹不喜他的发色,愈加反叛地往明亮处站,“十四班的。燃是燃烧的燃,老师您可以跟我们班主任好好夸夸我。”
    说完他就转头走了,都没和见夏打招呼。
    俞丹被他摆了一道,克制了一番情绪才转头对不远处的老公说:“你等等我。”
    见夏觉得她老公的神色比李燃还不耐烦。
    “老师不用您送我,就再过一条马路就好了。我已经没那么疼了。”见夏连忙摆手。
    “你刚才去哪儿了?在哪儿碰见那个学生的?”
    陈见夏早就在脑子里把瞎话编了几轮:“我去百货儿童区想给我弟弟买个数码宝贝,突然就疼上了,刚走出大门口就两眼一黑,多亏他经过。我……”
    “走吧,跟你走一段,送你回去。”俞丹打断她,淡淡地笑着,见夏看不出她有没有相信李燃和自己演的这出戏。
    第三十二章
    蜕变
    许会的生日会,李燃问过见夏要不要来,陈见夏的回复在他意料之中:“快考试了,我需要好好复习。”
    这种场合,她也的确会不自在吧,李燃想。
    来的都是许会的朋友,不过是李燃请客,谁让他有钱。服务员拉了一箱子青岛啤酒进来,跟他们说,结账的时候没喝完的再退。
    有个哥们脚踩着塑料箱怪笑:“退?不喝完不撤场!瞧不起我们?”
    服务员小妹笑嘻嘻地给他们开了十几瓶。还没等蛋糕上来,许会就喝多了。
    这样的场合,幸亏陈见夏没有来。这群人有些在职高读书,有些已经不上学了,说起话来荤素不忌,有时候李燃自己听着都反胃。席间有人问起李燃近况,许会说,他交了个学习好的女朋友,天天被带着上自习。大家起哄,让他带出来看看。
    许多人都知道李燃有个学习好的女朋友,没有人见过。
    他自己都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女朋友”了。
    陈见夏到期末考试结束都没有再见过李燃。他们每天发短信,不出三个回合,她便会说:“我要学习了。”
    那天晚上和俞丹走了短短的一段路,她却深深地受了刺激。
    俞丹永远不急不缓、绵里藏针,把不信任和瞧不起表达得淋漓尽致——至少陈见夏的感受是这样。
    “到大城市肯定会有一些诱惑,但要知道什么才是正道。女生一定要自重。”
    俞丹临走之前放下这样一句话,把陈见夏气得浑身发抖,还要装作听不懂,乖巧地受训。
    我怎么不自重了?陈见夏咬牙切齿地坐在书桌前,满心愤懑无处发泄,李燃打来电话问她情况如何,她冲着电话吼过去:“以后不要联系我了!”
    李燃没有跳脚:“你先冷静点,睡吧。”
    他先挂了电话。
    说来也奇怪,楚天阔劝慰陈见夏不要太关注旁人的感受,李燃鼓励她别总是哆哆嗦嗦像只得了帕金森的松鼠,陈见夏仍然进步缓慢,至今和于丝丝在走廊里相向而行,还是不敢与人家对视。
    最终激发陈见夏旺盛斗志的人,是俞丹。
    从小到大她都是老师的宠儿,何曾被自己的班主任这样怀疑和轻视?但她心中明镜似的,这里是振华,尖子生多得很,陈见夏只是中上游,俞丹自然不稀罕。
    陆琳琳转过头来对陈见夏说:“早上听见俞老师把郑家姝叫到门口,好像在问你在宿舍里的事。”
    陈见夏头都没抬,冷笑了一声。
    陆琳琳愣了半晌,屁都没敢放一个,就急忙转回去了。
    这把阴火烧得太旺,把陈见夏烧变形了。
    期末考试见夏考得很好,全班第六名,学年又进了前三十。虽然主要还是依靠英语和语文往上拉分,但数理化也很平均,没有偏科或短板,见夏自己很满意。
    当然她并不认为这样就能让俞丹对自己高看一眼。一个人守着一间金屋子,当然不会在乎一只镀金指甲刀。
    但至少她能把后背挺得更直了。走廊里再遇见于丝丝时,见夏破天荒抬起头,笑了一下,把于丝丝笑毛了。
    人为什么而读书?求知还是脱贫?
    见夏仍然给不出自己的答案。然而她隐约明白,内心潜藏着的尊严、骄傲、虚荣和恐惧,此刻都要靠成绩来饲养。
    她别无选择。
    期末考试后,见夏给李燃发了一条短信,说:我觉得我变了。
    李燃很久才回答:还会继续变的。
    陈见夏都已经把包裹打好了,才接到妈妈喜气洋洋的电话,对她说先别回来,全家后天一起到省城找她。
    “你爸明天先过来开家长会,后天我和小伟就坐车过去。”
    “来玩吗?我跟宿管老师说好了后天就走,老师都放假不住了,宿舍要停水了。那我和你们住旅馆吧。”
    “不用住旅馆,”妈妈在电话那头神神秘秘的,压抑不住喜悦,“我去了就租房子。”
    “啊?”
    弟弟陈至伟也要来省城读书了。
    见夏坐在饭馆里听妈妈喋喋不休:家里人都夸见夏去省城读书以后气质都变好了,大大方方的,果然孩子还是得去大城市锻炼;小伟早就想过来读书了,县里的初中教学水平根本不行,学生们天天打架老师都不管,小伟难得被姐姐影响得这么上进,孩子都有想法了,家长怎么能拖后腿?
    “那户口怎么办?”她一边啃羊腿一边问。
    “先借读,初三了再回县里考,”妈妈习惯性地给弟弟擦嘴,被他嫌恶地躲开,“咱小伟也能跟姐姐一样考到振华特招去,是不是?”
    “去哪儿借读?”
    “八中,我听你姑姑说,八中不是第一也是第二,最好的是师大附,实在办不进去了。”
    一去就去了八中。见夏有些食不知味,虽然这么多年都习惯了这种不平等。
    “姑姑帮你们办的?”
    “你姑姑哪有那本事,”妈妈嗤笑,“你爸同事,你见过,小卢。小卢同学的爸爸是八中副校长,牵线搭桥,我们塞了钱才答应,可惜学籍转不过去,那得活动户籍,太麻烦了。”
    “卢阿姨怎么不把她女儿也办进来?”
    妈妈听出见夏话音里的不对劲了,白她一眼:“你怎么酸溜溜的?你不乐意?”
    “没有。”
    妈妈拿了根牙签剔海螺肉,叹口气:“你当谁都像你妈一样,为你们俩多辛苦都不在乎?小卢哪舍得放弃工作陪孩子来省城?”
    “那你和我爸……”见夏惊讶。
    “你爸还留在家里,一有假期就过来;我在这边儿找了个工作,你姑父单位食堂招人,没编制也没人乐意去,反正不累,我在这边陪你俩。”
    也许是注意到陈见夏脸上并没有浮现特别的喜悦,见夏妈妈很不高兴:“怎么,嫌我来这儿管你了?我看你一个人还真野惯了。我都不稀罕说你,你爸去开家长会,你们俞老师特意把几个外地生家长都留下,让我们多关心,尤其是女生,自己孤零零在外面,万一有点什么不知道轻重的事儿,哭都来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