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骤然站起,林铭球愕然无措。当是时,朱翊铭负手而立,低沉着脸略带些愠色,微微仰头看向悬于高处的那块“进退自若”牌匾。陈洪范则轻叹数声,摇了摇头。
窗外风雨呼呼,书房内陡变的气氛令林铭球极为尴尬。三人沉默片刻,他随即亦提起衫摆起身,吞吞吐吐问道:“王爷、陈大人,二位这......这是......”
陈洪范舒口气,将神色缓和了些,说道:“林大人,你我相交多年,陈某人素来钦佩大人能谋善断之术及通权达变之才。哪曾想如今事到临头,大人能则能矣,却是有些不近人情。”说着又补一句,“若对付的是陈某,大人秉公执法,陈某心服口服,绝无半点怨言。只是大人以此道对付王爷,或许过了些火候。”
林铭球瞧他说得一本正经,再看朱翊铭那紧绷着的脸,不禁有些紧张,可心底里着实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踌躇片刻,往前小跨一步,稍稍躬身,颇为恭敬地拱手对朱翊铭道:“下官口讷心愚,适才言语中有对王爷不敬之处,诚心致歉。”
一旁陈洪范抿唇道:“林大人当真聪明一世糊涂一时。”接着脸色一重,“大人之言语,何止是对王爷一人不敬,怕是要把整个襄藩置于炉火之上。”
林铭球心下一震,茫然问道:“陈大人此言何意?可否明示?”斜眼偷瞟朱翊铭,这位一向以和气待人闻名的王爷的脸上竟是罕见的青红交映。
陈洪范叹气道:“林大人难道忘了那一句‘终究需要传那褚犀地来一趟襄阳’了吗?”
林铭球怔然少许,乃道:“未曾,只是这句话实出自本心,毫无贬毁王爷与襄藩的意思。”
陈洪范连连摇头,先道一声:“林大人差矣。”续道,“林大人这一句看似简短,可顺藤摸瓜下去,可没那么容易。传唤那褚犀地来襄阳自是无误之举,然试想,即便他来了堂前,与赵营的那将当面对质,又有何用处?一如犯人与苦主相对,各执一词、各陈己利罢了,对捋清案情无益。是故,到头来,还是免不得要第三者,即人证出场,方能评判曲直。料想当下襄阳府内外,能承当此案人证的又有何人?无他,襄王世子一人而已。”
林铭球闻听至此,脸已红赧泰半,再听陈洪范言:“以大人之聪颖,当已了然。世子爷非是常人,背后乃是整个襄藩。襄藩亦非小藩,乃是洪熙朝以来的贵藩。自我大明建朝,何曾听说过以一藩之贵与乡野贩夫走卒共辩于明堂之上的事体?若此事成真,恐到头来辱没的不仅仅是襄藩一门,而是我大明整个帝胄。而这一切始作俑者,嘿嘿,则出于林大人你之手。想来往后青史上,也必会留有大人的一笔。”
“想来往后青史上,也必会留有大人的一笔”这一句话传入林铭球耳中,登时令他如遭雷击。抬眼再看朱翊铭,原本朗润的面庞早煞白大片。他委实想不到,自己轻描淡写的一句,会给陈洪范揪出这么大一桩祸害。想当今圣上最重宗室颜面,当初凤阳皇陵被焚,一篇《罪己诏》震惊了天下多少士子,若是因自己一念之差而让宗室趟进不必要的浑水,崇祯龙颜震怒的模样几乎当即浮现在了林铭球的眼前。
陈洪范咳嗽一下,道:“王爷本念及与大人旧日情面,忍气吞声。且先前大人有意让王爷及世子爷去县狱时陈某便出言提醒,可惜大人并未觉察,反而步步紧逼。王爷是以忍无可忍。”说罢,回身对朱翊铭道,“王爷,林大人无心之言,切莫动气了。”
林铭球这下倒是百口莫辩,在他看来,让王爷及世子去县狱和让世子去衙中对峙都绝非他本意,可是此情此景,倒有了覆水难收、木已成舟之困,于是想着既辩不清不如不辩,是以再次诚恳对朱翊铭道:“王爷,此事是下官孟浪不周,特向王爷赔罪。”不看僧面看佛面,对方是尊荣的王爷,又在自己巡按湖广期间没少塞好处过来,因此该低头时就低头。为了今后的安担,眼前这个亏必须得吃。
直到这时,一直抿嘴不语的朱翊铭的面部肌肉始才抽动了几下,徐徐道:“我知大人言非有意。大人也不必自责太甚。”
陈洪范适时出来打圆场,劝二人重新坐下,又命仆人续上茶水,闲聊小会儿,气氛复又活络起来。经过方才一劫,林铭球表面轻松,其实谈吐之间已然变得十分小心谨慎。三人谈到后来,话题再度转回到了赵当世与褚犀地身上。
陈洪范问道:“林大人坐断经历颇足,以你之见,除了传人对质之外,还有其他法子将此事办定吗?”
传唤当事人当庭对证是最正常不过的流程,可是林铭球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早成了惊弓之鸟,一时半会间哪还有其他办法。想了半晌,期期艾艾道:“这......这倒......还需从长......从长计议......”
陈洪范忽而脸色一凝,沉声道:“不瞒林大人,陈某这里,倒有一个建议。”说着看了看朱翊铭。朱翊铭则面无表情,抚须不语。
林铭球说道:“陈大人但说无妨。”
陈洪范一手执杯,一手轻抚座椅扶手顶端的木雕兽头,郑重其事道:“我看此案脉络清晰明了,便是乡绅豪霸褚犀地为与初来乍到的赵营争权夺利而使出的阴损招数。”
林铭球一惊,道:“陈大人缘何这般直截定论?”
陈洪范不答反问:“那么林大人的意思是,褚犀地所言确凿,赵营确系绑票贵胄的凶徒了?”
林铭球摇手道:“非也,我之意,此案实情如何,还需细细盘查。”
陈洪范听罢,反而摇起头来。林铭球不解其意,唤一声:“陈大人?”
对面朱翊铭则言:“林大人,我插一句。这案子,终归只有两个结果,一是褚犀地蓄意诽谤赵营,二是赵营作奸犯科确有其事。是也不是?”
看林铭球点了点头,朱翊铭顺着说道:“那么小王还想问,这二者结果孰轻孰重?”
“孰轻孰重?”林铭球呆了呆,“王爷的意思是?”
陈洪范接过话茬,道:“王爷的意思是,这二结果,分别对我楚北,将有何影响?”
听到这里,林铭球心头一动,一时半会儿居然说不出话来。
陈洪范瞧他模样,语重心长道:“两者相争,必有胜败。褚犀地胜了,无非个土财主发了笔横财,继续过他的安生日子。而赵营,或许就免不得要再度徙迁。反之,赵营胜了,顶天了不过是褚犀地或是褚家的一桩飞来横祸,但赵营却能在枣阳县过上安生日子。”说到这里,放下手中茶杯,长身而立,“林大人巡按湖广也有段时日了,自知湖广尤其是楚北之地之复杂形势。而下,楚北有西营,张献忠之人若何,大人也曾见过,不必陈某多说。河南、承天府等地巨寇,亦自北南对我楚北虎视蠢蠢。仅凭我襄阳府守军,如何能钳制多方贼氛,因而要维持楚北之稳定,赵营便如定海神针,动之不可。我劝大人作正确之举,非在于此案本身的小事小非,而在于此案处理的后果对于整个楚北形势影响的大是大非。”
林铭球听了这话,若有所思,垂首不语。
陈洪范进一步道:“我与熊总理皆以为投诚诸寇中,唯有赵营忠心赤胆,可为倚靠。林大人巡视楚中,可曾见过赵参将?”
林铭球面不改色道:“未曾。”但心中想到的却是赵营的傅寻瑜在自己巡视西营时暗中馈赠礼物的场面,“不过也从各处听闻过赵营的果勇忠贞。”
朱翊铭亦道:“赵参将小王见过,是为国为民,一心保我襄阳安稳的真栋梁。”
陈洪范又道:“况且此案梳理至此,褚犀地恶人先告状之举明确已极,实无必要再画蛇添足、再去徒费精力调查什么原委。赵参将为人忠厚,只求一个公平正义,想来朝廷给他一个公道,他亦不会对褚犀地苦苦相逼。”
话说到这份上,林铭球再迟钝,也听清了陈洪范的弦外之音。书房内气氛再一次凝固,雨声在这一刻似乎显得格外的响。须臾,默然的林铭球先看一眼陈洪范,又看一眼朱翊铭,本不动声色的脸忽然泛起了笑容。
“子曰:过犹不及。用在下官身上,真恰如其分。案情如何,下官算是有了些眉目。二位尽管宽心便是。”林铭球微笑着端起茶杯,面对陈洪范与朱翊铭二人。
陈、朱相视而笑,却没有发觉他的指尖在微微颤抖。
雨水落了三日也未曾停歇,六月底的一个午后,大雨中的天空灰灰闷闷似乎没有半点生气。自承天府归营的侯大贵与李延朗身披蓑衣,踏着泥泞,走在枣阳县南面后乡的田垄上。天湿地滑,侯大贵性子急,几次踩重了,踩塌了夯土,陷入田地中。
在又一次将自己的脚从泥地中拔出后,侯大贵吐口唾沫,骂骂咧咧起来。
李延朗则笑道:“若不似此间农户们深耕细种,何来十足收获。倘将我等陕北之地那些漫种粗耕之举照搬过来,想就给我营再多田地,也养不起数千精锐。”
侯大贵呼气不答,二人冒雨转过几亩地,来得个小土坡旁的简陋窝棚,里头坐着个干瘪老叟正愁眉不展。
二人口渴得紧,恰好随身葫芦里又干涸殆尽,亏得那老叟有少许米酒,二人就给了些铜钱,就算买了饮用。
李延朗看这老叟很有些忧郁,便问道:“老头,瞅你眼角湿红,都一把年纪的人,却是哭了?”
那老叟回道:“今日县里差役要来索取丁银。我家中本有四子,可这几年来,两个死在了兵祸中,两个为贼寇所掳不知所终。可县里一说死无对证,二说不知所终不算减丁,总之两年来,小人虽是时时刻刻一人在家中,却每每要供上五人的丁银。去年典卖了房产田地,总算将拖欠的丁银、丁粮凑齐,可今年除了这草棚和一些米酒,再别无他物了。”边说边抹起了泪。
李延朗有些不忍,转头看向侯大贵却是满不在乎。李延朗道:“丁银本按三等九则征收,可各处州县各自巧立名目,盘剥酷烈。这一项政策本是善举,可到了如今,却也成了吃人的猛兽。”
侯大贵看看那老叟道:“若他年轻个二十岁,老子还将他收了给条生路。现在一副老骨头,早些入土为安也不失个解脱的法儿。”
才说完,草棚对面百步外的雨中,有八九个人自田垄上走来。那老叟见状,呜咽一声,缩进了窝棚里。侯大贵皱皱眉头,呸一口道:“晦气,才到县里就撞上些蚊蝇鼠蟑。”
二人摆正了姿势,等那八九人靠近,却是县中差役打扮。其中一人先不顾那老叟,见侯大贵与李延朗身材健硕,起了疑心,盘问道:“你两个外地人,来县中可有路引?所为何事?”其身后几个差役个个攥紧了手中棍棒,只怕遇上了歹人。
侯、李尚未回应,侧边不妨一人同样是蓑衣笠帽,径直从铺在田地中的草束上走了过来。那人与那几个差役附耳交谈几句,几个差役扫了眼侯、李及窝棚中的老叟,面有不甘。那人又从衣兜里取出些碎银给了,几个差役没再多说话,原路离去。
此时,那汉子转回来与侯大贵、李延朗相见,侯大贵凑近了瞧他脸,才发觉有些面熟。那汉对二人行了个礼,笑着道:“小人邓龙野见过二位大人。”
侯大贵反应过来,道:“原来是你。老子还道是那伙贼怂的头儿到了。”并道,“记得你不久前给老周相中,调进了亲养司,不错,很有些能耐。今日怎么?奉命外差?”
邓龙野点头道:“今日奉主公命,去送一封信。”
侯大贵没多问,赵当世吩咐的事,邓龙野不想说,他也不敢追问。
“那几只水耗子见了你,咋个就都跑了?”
邓龙野闻言,又是笑笑道:“这些人中有个时常去营中走动,负责通传县中的消息。小人是以认得。而此人又与小人此行的收信人有干系,所以小人只在他耳边说了几个字,他便不敢再阻拦了。”
侯大贵疑问:“哪几个字?”
邓龙野眼神投向那兀自挤于窄小的窝棚、在风雨中咬牙坚持着的老叟,轻轻说道:“襄阳来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