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搁下朱笔。
李玉忙趁机道:“该是用点心的时辰了,皇上歇歇儿吧,也要保重龙体龙目才是。”
说着送上砌香樱桃、紫苏山药、甘草红姜、丁香梅肉四色果子,俱是药草腌制的,可以健胃醒脾。
皇上招呼高静姝坐下,微微合目听她说了永璜之言,然后只道:“知道了。”高静姝从他脸上竟然看不出一点内容来。
果然天子之心,不可揣测。
皇上甚至带着笑说起了闲话。
“前福州知府张文敏告老回京,给朕奉上十坛佳酿并酒方。是在南边深山里寻得上千年的古松,将根部切掉一半,埋入酒瓮,历经二十年,使老松的精华入酒,色如琥珀酒香浓醇。”
“还让朕给这酒赐名,朕想着,便是松苓酒吧。”
“他们家虽连秘方也献上,朕也叫人去京郊园林照着埋了,但到底年月未足,此时宫中有的无非这十坛而已。朕命人给你钟粹宫送去两坛。”
“只一点,再不许喝醉了。”
高静姝也就再没提起一句大阿哥。
转眼过了腊八,腊月十二这一日,就是大阿哥永璜开府出宫之时,然而他仍旧没有封王,别说亲王郡王,连个贝勒贝子都不是,作为一个光头阿哥就出去了。
朝中一时处于一种诡异的安静中:大阿哥明显失宠于皇上,皇后腹中还未知男女,储君之位如在云雾。
又因当今皇上才不过三十五岁,大病一场后更见心性坚毅,不容辩驳。于是所有人都缩着脖子过日子。
尤其是高斌,深深庆幸宫里的贵妃没有脑子一热,给自己认下大阿哥这个便宜外孙。
其实不是所有人在权利面前都能保持永远清醒,有时越是聪明人有时候越是容易入局,只因心有鸿鹄之志想干成大事。
他们自负就算劣势入局也能翻盘也能大胜,然而命运未必偏向聪明人。
正如同康熙爷年间,辅佐大阿哥的纳兰明珠,不也就是想用长子的身份搏一搏,以后便是莫大的从龙之功吗?
高斌甚至都曾经动心过:他压中了两次皇位,女儿又在宫中,能否再中一次,让高家再上一步,从妃子的母家变成太后的母家?
这样的炽热想法,皇上后宫每一个妃嫔的娘家都想过。
高斌最终抛下了这个念头。
宫里贵妃传话出来,虽措辞委婉,但核心意思就是:皇上年轻,反正阿玛你又活不过皇上,折腾什么呢?在这一朝忠心就罢了,可别去找下一个主子。
随着大阿哥出宫开府,高斌略微摇摆的心再次定了下来,决定一如往常做人。
朝里乱象绝对不去掺和。
前朝的紧张丝毫不影响后宫。
在后宫,所有人都团结在太后老人家身边,顺着她的圣意要好好筹办过年之事。
内务府从蒋礼财起,头都要想秃了,所以常往贵妃宫里来。
这日他又来,高静姝揉着额角接见他。
蒋礼财堆着一脸笑小心道:“娘娘,这次不是为了过年的事儿。而是,而是……”
而是鲥鱼事件的橘子版。
因今年皇上病重,举国官员震惊惶恐。
震恐过后又开始在养生方面使劲,今年过年送进宫的贡品就多半都带了延年益寿的功效,好表示一下:我等虽然在京外为官,但时刻关心皇上的龙体,为了皇上的安康,能够掘地三尺,把各地最好的东西奉上。
比如松苓酒,比如这回的高州橘。
高州隶属广东,其下有一特殊的礞石山,上头长着百颗橘子树。这种橘子倒是不好吃,有些硬酸,但经当地官员‘亲口为圣上尝橘子’后,发现其治痰病如神。
当场搞光了这百棵橘子树,选了最好的果子送上京城。
“也不知怎的,整个广东只有高州府才出产这种橘子,这不,今年总共进了五十斤。皇上因这橘子治痰症,便吩咐绝大部分都留下,准备作为恩典给前朝的老大人们分。”
大臣们许多年纪大了,好多人嗓子不舒服,在皇上跟前又不敢咳嗽,憋得面红耳赤。
蒋礼财开始打千儿:“请贵妃娘娘吩咐,皇上总共拨给后宫十斤到底怎么分呢?”见贵妃在数手指,又忙汇报一个消息,裕太妃出宫往和亲王府过年去了,皇上金口,后宫不必算裕太妃这份,皇上自会恩赏和亲王府。
高静姝:……我手指头都数完了你才说!
只得又从头分起:“太后处四斤,皇后处两斤,南三所东三所各一斤。”她数着自己的手指头:“我一斤,剩下一斤按照个数分给主位就行了。”
蒋礼财心道:这位娘娘真的是很有底气了。
作为分东西的人,一点都不表示下谦让,自己该吃的一点儿不能少。
不过……蒋礼财心里盘算:上回分鲥鱼,贵妃还是被分的那个,皇上给多给少她也无法。可今年过年,贵妃就变成了能分配这种珍贵贡品的人物。
时移世易,后宫里真是斗转星移。
上头发话,蒋礼财自然照办。然后又制了银签子放入盒内,分送各宫。
纯妃接了盒不由冷笑道:“本宫这些年就没收到过两个橘子!真是目中无人,贵妃当家越发把人都当成叫花子打发了。”
然后又问道:“阿哥所可有?”
水清低声道:“阿哥所共一斤,两位公主的南三所也是一斤。”
纯妃更生气了。
“就算大阿哥不在阿哥所了,那也是三位阿哥在那里,怎么跟两位公主是一样的。”
“便是和敬公主是嫡出,和婉却也只是和亲王之女,贵妃也忒会巴结了——还不是为了她弟弟之前的罪过和亲王,所以她格外要对和婉公主好一些。却拿着阿哥们的份例做好人。”
水清犹豫了一下,还是告诉娘娘:“听说贵妃娘娘又单独命人装了一碟橘子给五阿哥,说是五阿哥体质燥热,冬日总爱咳嗽,正该多吃一些高州橘呢。”而且拿的是贵妃自己的份例,旁人也无话可说。
纯妃咬了会儿牙,到底不敢动。
没必要趁着这会子去招惹贵妃,眼见着因侍疾的功劳,太后都对贵妃和颜悦色了好些,她这会子实在不必送上去。
宫中时日还长,她就要看着,贵妃能不能这样长长久久的在高枝儿上。
捧着不是自己的儿子,也不怕摔死!
况且她不是一贯跟着皇后的脚步吗?等皇后生出嫡子,她的五阿哥养子又算什么?
而若是皇后生了不聪明的嫡子,一个跟五阿哥一样出众的庶子,又会如何?
纯妃连忙幻想了好多皇后贵妃撕破脸,贵妃失宠,养子背叛等痛快的结局,才平复了自己的心情。
忍住不去找贵妃的事儿。
只让水清把两只橘子都收好,只等着年节下三阿哥来请安用膳的时候再拿出来给他吃。
看到一个木盒子里头孤零零摆着两个橘子,娘娘还不舍得吃,水清都要委屈哭了。
想着去岁这时候,娘娘刚生了儿子,以为要升贵妃,何等意气风发。内务府什么好的都先供着娘娘,如今怎么成了这样。
且不论纯妃宫里的反省,嘉妃自然也是有点不快。她托腮想了想,忽然口角嫣然一动:“这样的消息,着人送给高常在吧。本宫瞧她近来很有想跟贵妃撕破脸的意思。”
“她既然是走太后娘家路子进来的人,说不得还有些压箱底的本事呢。”
紫云不以为然:“娘娘还看好她?奴婢觉得没用。”
嘉妃依旧懒洋洋托着腮:“有用没有的,不过是步闲棋,年节下闲来无事走着玩罢了。”
紫云托着这一盒子两个橘子;“娘娘是要吃呢,还是要送给四阿哥?”她们宫里自然也得了消息,五阿哥处额外有贵妃的补贴。
嘉妃笑容这才一敛,自己伸手就拿了橘子当场剥开:“自然本宫要吃。若是连一个橘子,都要本宫这做额娘的从嘴里省出来给他,那他也不必争了,横竖认了自己是个不得宠的庶子罢了。”
紫云唬的不敢说话。
她就知道,娘娘再怎么面上带笑,心里还是极生气的。
而高静姝并不知道两妃对这次分橘子这么大意见,她是按照鲥鱼的先例来分的。
不过若是知道,她就会更高兴——两妃不痛快,她可就痛快了。
上回朱答应的事情,高静姝就认定是两人在后头推波助澜,甚至还有罪魁祸首,一直还没找着报仇的机会呢。
其实高静姝一直坚决做贵妃,还有个想法:她看出皇上的心意来了,要是自己一直压在贵妃位上,那么纯妃和嘉妃,除非立了打动皇上的大功,否则这辈子就蹲在妃位上吧!
用她自己一个贵妃位,压住两个讨厌的同事,她觉得买卖很划算。
腊月二十,临近小年家宴,高静姝正在选衣裳,外面又报蒋礼财来了。
高静姝:……
好在这回他是来送礼的。
蒋礼财亲自捧了一个托盘,上面放着一件旗装。彩锦明丽,晔晔如虹彩散,宝光绚烂。上头又用细碎晶亮的米珠织就百花图样,在光下一映,折射出水晶一样的光泽。
高静姝一见就知道:嗯,绝对是件皇上会喜欢的衣服,穿上可以亮瞎人眼。
“回禀娘娘,这是奴才私下里的孝敬。打从去年内务府猪油蒙了心,分蜜柑的时候竟然怠慢了娘娘,奴才就深悔。兼之上回分鲥鱼之事,娘娘可是救了奴才的命,又有这一月来,皇上将内务府诸事交给娘娘,奴才才有了主心骨。看到贵妃娘娘,奴才就如同那黑暗中见了火光似的……”
高静姝叫他肉麻的浑身发抖。
“这件霓虹锦,是江南那边的皇商今年新织出来的,进宫的就这么一件,奴才就让人收的干干净净,又命绣房老嬷嬷裁了衣裳给娘娘,娘娘若是不嫌弃,留着赏人吧。”
并不是蒋礼财大胆,竟然敢截下唯一一件霓虹锦。
而是凡各地要上贡入内宫的贡品,可不是一拍脑袋就能送上来的。总要先送样品给内务府缎库,让几位经验丰富的老师傅研究一下,这缎子够品,也不会有什么忌讳,明年才能安排上贡。
所以宫中一应虽然是最顶尖的,但却绝不是最时兴的。
这霓虹锦这样好看,想来此时在江南已经流传开来,可宫里还得明年才能大量见到呢。
而送到内务府的样品,自然是顶尖的一件,内务府看过也不会再把这珍贵的缎子退还回去,就进了蒋礼财的腰包,让他拿来讨好贵妃了。
柯姑姑久在宫闱,自然是经过见过的,此时也点头:“真是好看,皇上必会喜欢的。”
心中又想着:倒是先帝爷不太会喜欢这种花样,他喜欢淡雅娟秀路线。当时妃嫔们都不流行在身上堆砌大量的花纹,多半是在袖口下摆绣一些疏落精致的花样,走飘飘欲仙的路线。
当今的后宫却是截然不同,尽是瑶池名种,争妍斗艳。
可见江南织造已经逐渐摸清了当今的喜好,这几年的贡缎花样清新的可是越来越少了。
高静姝摸了摸霓虹锦,难得触手也觉得温柔,不似有的锦缎花纹好看,却有些硬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