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蝈蝈”告诉我:我们在翠湖边会面的第二天,他受领了一项重大任务。
“蝈蝈”受领任务那天,是中国警方最高层正式批准成立专案组,集中力量打击段向北贩毒组织之后,专案组按照上级批准的方案,决定派人打入段向北贩毒集团的日子,那天是6月26日,这个案子在警方的档案中代号为“626”。
6月26日正好是国际禁毒日,这个代号“626”的案件愈发显得意义非凡,似乎也为此案后来成为中国禁毒史上最著名的精品案例之一埋下了伏笔。
在“蝈蝈”的记忆中,6月26日那天午后,我给他发短信,问:“你在干嘛?”
他回复我短信说:“等着开会”。
随后他就关闭了手机,然后按规定将手机锁进了保密箱。
情报显示:缅北地区最大的贩毒团伙头目段蒙生不久前举行了“金盆洗手”仪式,其产业交由大儿子段向北经营。
种种迹象表明:段向北年少气盛,胆大妄为,对新型毒品的认识远超老一辈毒枭,枪毒合流的特征愈发明显。段向北以毒品、赌场和娱乐业为经济支柱,大有从地下走到地上之势,逐步渗透缅北政治军事势力,妄图恢复其父段蒙生早年形成的军事割据局面,进一步与国际极端宗教及恐怖势力相勾连。一旦段向北成为缅北地区最大的政治、军事毒枭和恐怖势力,将极大地威胁我国边境地区安全稳定。
段向北接手其父的赌场、色 情业和毒品生意后,由于泰国方面加紧了泰缅边境的控制,其毒品“南下”通道受阻,转而图谋扩大“北进”通道,也就是将毒品贩运至中国境内,经云南、广西到广东,经广州再到香港,转道欧美市场。
鉴于此前,段向北的几个“押货人”都被中国警方抓获,其“北上”通道也面临重重压力。段向北的手中已经囤积了近千公斤毒品,他急于将这批毒品出手变现,获取资金后,打算购买设备和原料,转向新型毒品产业。目前,段向北正在寻找可靠的“押货人”,为他从境外押运毒品直至广州。
“2014626”专案的直接目标是:打掉段向北囤积的大批毒品,截断段向北向中国境内贩毒的“北上”通道,抓获段向北在中国境内的“下家”,彻底摧毁段向北境内外贩毒网络。
终极目标:抓捕段向北。
只要段向北的毒品敢于进入中国国境,“露头就打”,截获段向北的毒品不是问题,问题是:近年来,段已经建立了一条组织毒品由缅北入境,经由广西到广东再到香港的黑色通道。
如果中国境内没有实力雄厚的“大买家”,段向北根本不可能如此大批量地“走货”。
所以专案第一阶段的任务是:查明这条通道的路线。
专案第二阶段的任务是:查清段的大“买家”。
而要完成这两个阶段的任务,必须派至少一名侦察员打入到段向北身边,取得他的信任,担任他的“押货人”角色。
首长形象地将之称为“钡餐”行动。
什么叫“钡餐”?稍有医学常识的人都知道,硫酸钡中的钡是重金属元素,x射线对它的穿透能力较差。利用这一性质,医疗上用高致密度的医用硫酸钡作为消化系统的x射线造影剂进行内腔比对检查。进行“钡餐”检查之前,病人吞服调好的硫酸钡,作x射线检查时,可以明显地显示出硫酸钡在消化系统的分布情况,据此,医生就可以作出相应的病理判断。
中国警方必须派一个人去充当“硫酸钡”。
这个人一旦取得段向北的信任,担任他的“押货人”角色,中国警方就可以准确地掌握段向北的毒品从入境到转移到交货的完整路线,直至最后找到段向北最大的“买家”。
中国警方把这个任务交给了公安边防部队,部队成立了专案组,专案组选中了“蝈蝈”去做这个卧底。
选中“蝈蝈”去做这个卧底有充分的理由:
贩毒网络中,有人知道“四哥”赵勇曾经有一个合作伙伴叫“阿国”。“四哥”被中国警方抓获,处以极刑,而“阿国”完全有可能漏网。
“蝈蝈”是年轻一代侦察员中的佼佼者,从未被媒体曝光,甚至在部队内部认识他的人也极少;相反,因为长期从事卧底侦察,毒品“江湖”上,有不少人听说过这个人称“阿国”、“国哥”的彭卫国。
上级相信“蝈蝈”的素质能力完全可以胜任这一任务。
首长下达完任务,“蝈蝈”点了点头,说:“给我资料。”
首长默然将一个档案袋推到他的面前。
边防总队指挥中心褐红色的窗帘紧闭,投影灯的光柱里烟雾升腾、扭曲。参加会议的人不超过10个,位于顶楼的大功率无线电干扰仪发出正在工作的“嗡嗡”声。所有试图穿越边防总队指挥中心上空的电子讯号都被屏蔽。
对段向北的基本情况,“蝈蝈”相当熟悉。
后来,他对我说:“这家伙,迟早都是我的菜,我研究他和他的父亲好些年了。去到他父亲的庄园,我连哪里是厨房,哪里是狗窝都不会弄错,尽管我从来没去过。”
我明白“蝈蝈”的意思,他早已利用一切可能的图片、视频资料,通过提审一切接近到段蒙生、段向北父子身边的在押犯,对段家父子的生活环境、生活习惯掌握得一清二楚。就像他真的曾经在段蒙生的庄园里生活过很多年。
“蝈蝈”以最快的速度浏览过档案袋里的材料后,仰起脸来问:“我以什么样的身份去接近他?”
首长摁下投影机的播放键,大屏幕上出现一个男人的头像。
首长说:“这个人叫李刚……”
五年前,段向北曾潜入我境。说来好笑,段向北入境不是贩毒,而是为了“考察”边境一线的“娱乐业”,那时他还没有接手其父的毒品生意,而是负责在缅北地区“半合法化”的赌博业和色 情业,他打算将这两项产业渗透到我国边境地区。有一天,他的几个手下喝多了,在瑞丽最大的一个“迪高”厅里与当地的小流氓发生冲突,一场猝然爆发的群殴招来了警察。
段向北并没有喝多,知道自己必须尽快离开混乱的现场,然而迪厅里已经乱成了一锅粥。段向北的头脑很清醒,他没有硬往人堆里挤,他想,就算自己挤到门口,也会一头撞到把守大门的警察手里。
就在这时,一双手抓住了他,一个低沉的男声在他耳畔响起:“大公子,跟我走。”
这是一个段向北素不相识的人,然而段向北根本没有追问此人的身份,任由这个人牵着他,穿过迷宫般的走道,通过迪高厅后门的出口,进入一条僻静的小巷。
因为段向北知道,只有“家人”才会叫他“大公子”。而所谓的“家人”,不是他的父亲母亲,不是亲戚,而是父亲庄园的卫士、仆人、厨师、司机、马夫等等。父亲段蒙生从来不允许叫他们“下人”,而是称那些人为“家人”。
这个人就是李刚。
李刚在混乱的人群中认出了段向北,段司令段蒙生的大公子。
很多年前,那个叫李刚的马仔,曾经流落到缅北打工,做过段向北的父亲、段司令段蒙生的卫士。段蒙生是那种老派军人,爱兵如子,李刚对段司令感恩戴德尊崇有加。凭着一点点知恩图报的本能,李刚领着段向北逃离了现场。李刚对瑞丽的地形非常熟悉,他把段向北领到瑞丽江边,对大公子说,河水很浅,您游过去,就到了自己的地盘。
专案组假定:那一夜,惊慌失措的段向北,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不可能看清并记住李刚的长像。而且李刚的年龄、身高、体形甚至长像,都跟“蝈蝈”比较接近。
一年后,因为一起简单的打架斗殴致人死亡案件,李刚被公安机关抓获。审讯时,李刚无意中说起他曾经救过“缅北大公子”段向北一命。然而,李刚遗憾地说,大公子是永远不会知道我们这些“家人”的名字的。
专案组相信,就算大公子段向北后来打听过李刚的身份,“蝈蝈”以彭卫国这个名字出现在他身边,表明自己就是当年将大公子救出迪厅的那个人,也不会引起段向北的怀疑。一来做他们那种生意的人,有几个名字,几个身份证,都是很正常的事情;二来,这件事情毕竟只有他们两个人知道,只要“蝈蝈”能够说出那天晚上的一些细节,段北生就没有理由不相信他。
这样,“蝈蝈”就成了那个曾经搭救段向北的“家人”,专案组将按照李刚的长像,对“蝈蝈”进行适当的整形。
这个叫彭卫国的人,当年之所以搭救段向北,一是知恩图报,另外还有一个很充分的理由,救了“大公子”,将来如果有机会跟着“大公子”做几笔生意,这一辈子就可以花天酒地吃喝不愁了。
当年,段向北被李刚救到瑞丽江边,临别时,大公子把挂在脖子上的一个翡翠平安扣扯下来,塞到了李刚手中。段向北说:“我知道,你是我家的‘家人’,你讲义气,想回来做事,就过来找我。”
这个翡翠平安扣,现在就摆在边防指挥中心的圆桌上。
“蝈蝈”捡起那个翡翠平安扣,满脸凝重地挂到了脖子上。
现在,彭卫国就是那个在酒吧混战中将段向北带离现场的中国马仔。
为了确保“蝈蝈”的安全,李刚已经被移送到西北的劳改农场服刑。
首长说:“卫国,我们反复考虑过了,打入段向北集团,你是最合适的人选。当然,现在我最后一次征求你个人的意见,如果你有困难,现在就可以说,如果你不愿意去做这个卧底,专案组绝对不会勉强你。”
“蝈蝈”说:“我没有困难。我愿意去。”
首长深深地吸了口气,说:“那就好。卫国,你在本案中的代号是7号。”
“蝈蝈”笑笑说:“007,我喜欢。”
首长沉默片刻,接着说:“派你去执行这个任务,也是你父亲的意思。你父亲希望你在出发之前,去看看他。”
后来,当“蝈蝈”说到这里时,我禁不住惊奇地问道:“你父亲是谁?”